小时候,父亲总是背对我,我只能跟在他的背影后面走路,从他的背影读生活。当我慢慢读懂生活、读懂世界,他却转过身来......
父亲,影响我一生的人
文/吉溪
5
刚去潭头小学读书时,父亲经常下村扫盲。
那时,国家实行大扫盲,所有农村妇女都必须识字,每个教师负责一片区域。
起初,父亲会带我下村,一走就是好几天。我像只蝴蝶,在陌生的村子里飞来飞去,疯疯癫癫的,看什么都新鲜。现在想来,儿时的记忆真的好像是飞满蝴蝶,那些翩然起舞的蝴蝶,我再也捕捉不到。
后来,父亲看管不过来,怕我乱跑,就叫母亲来学校照顾我。
到了二年级,父亲还是会经常下村扫盲,但母亲很少过来陪我了。那时,大姐已经读初中了,父亲有时会要她过来照顾我,有时会要我自己一个人睡。
我自己睡时,父亲会千叮咛万嘱托:不要栓门,不要栓门。
我还是害怕,还是会栓。
有一次,父亲一大早就回来了,我还在睡梦中,父亲敲了半天门我都没醒,我到现在都不清楚小孩子睡觉为什么会那么死。
父亲实在是没招了,用一根长长的木棍从窗户捅过来,都快捅到我人了,我才醒过来。
进屋后,父亲很是生气地说,叫你别栓门别栓门,怎么就是不听呢。
其实,跟着父亲去离家20里开外的地方读书,我也吃过不少苦。
父亲不仅要教书,还要想方设法养活我们六个孩子,单靠那点微薄的工资无疑举步维艰。他会想方设法提高家庭收入,让我们生活得更好。
每次回忆,生命中经历过的场景,会像电影胶片一样快速闪过,最先闪过的往往是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场景。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刚跟他去潭头小学读书没多久,他就买了鱼苗要送回家,我只能跟着他回去。
当时教我语文的杨玲秀老师还劝我,别跟回去了,那么远,多遭罪啊。但我那时还太小,不敢一个人睡觉。
我至今还对那次走夜路的经历记忆犹新。
父亲牵着我的手,一路上都成了一幕令人惊恐的哑剧。
好象是走到罗星,天就黑了,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一颗,真正的夜黑风高。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走到荒芜人烟大凉亭的那个令人魂飞魄散的大坡时,我总感觉路边的树在不停地摇摆着它的枝叶,好像是一只只魔爪正在向我伸来,总觉得路边阴暗的角落里仿佛隐藏着什么东西随时要向我扑来,我紧紧拽着父亲的手,心里一阵发毛,根本不敢左顾右盼。
突然,一阵莫名的鸟叫声传来,我颤栗问父亲,什么在叫。
父亲察觉到了我的恐惧,安抚我说,别害怕,是鸟叫。
我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似得赶到家,恐惧消除的那刻,发现自己虚脱得不行了。
母亲很是心疼地给我打来洗脚水,帮我揉搓着脚,然后一口口喂我饭,那是我记忆中,母亲最后一次给我喂饭。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又被父亲叫醒了,还要再赶20里路回学校上课。我那时只有7周岁,现在想想都佩服自己。
母亲不停说,造孽哦!
直到下了门口那个大坡,母亲还一直以怜爱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
后来,听大姐说,有一次,父亲买了口体积膨大的缸,她和父亲两个从潭头街一直扛到家,那可是20里路啊,想想都腿软,大姐也就读初中,个子小小的,累得她几次都想把缸砸了。
有时候想想,都觉得父亲太能吃苦了,我和姐姐只是偶尔跟着他吃一两次苦,于他却是家常便饭,他经常一个人挑着担摸黑赶回家。他挑过谷种、挑过锅碗瓢盆、挑过牲口等等,举不胜举,前一天晚上挑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回学校。父亲的这种吃苦精神让我叹服。
我多次听父亲说,当年,他少小离家,去吉安读书,每次都是走路去,自备干粮,需要走两三天,一路上,鞋都得磨破好几双。
我听了都觉得难以置信。
父亲当年不满18岁,还是个未成年,走路去吉安,不敢想象。
读初中时,我去过一次吉安,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去遥远的吉安,印象中,坐了一天的车才到,感觉世界真是大到无边。
6
我小学是五年制,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有两个班。
大多数学生,一至五年级都在同一班级,五年来的同班同学基本维持不变。
我不一样。
我一年级是2班,二年级变成了1班,三年级又变成了2班,四五年级又变成了1班。
这都是父亲帮我安排的。
每次选班,父亲都尽量帮我安排他认为是比较好的老师。
父亲的出发点是好点,但有个不利的影响,我的同班同学总在变,不利于我同学关系的培养。
我记得,我一二三年级学习成绩很不错,低年级换班影响相对小些,到了四年级再换班,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二年级时,我读1班,张美春老师当班主任,教语文,我和胡章华一个班,胡章华当时好象是从官田小学转过来,家住乌先岽的山脚下,我当时和他关系很好。初中毕业后,胡章华辍学,师从村里的普发哥哥学开货车。
我还清楚记得,普法哥哥奶奶去世时,他过来帮忙,穿着高筒靴,走路风风火火,看见我亲热地同我打招呼。
有些人,有些事,永远珍藏在记忆中,一次邂逅便定格成一张旧照片,隐约可见熟悉的笑容,只是物是人非,早已没有声音和气味,连颜色也开始变黄了。
那之后不久,便传来胡章华因车祸去世的消息。
小时候的记忆如此恍惚,却又如此清晰,闪动的黑白画面,让人泪如雨下。我还记得,我父亲下村做家访,胡章华在半山腰的屋檐下叉着腰喊:要我过来陪你吗?
升三年级时,我变成了2班,雷永发老师当班主任,和胡章华就分开了,当时还挺舍不得的。三年级时,我和李代发一个班,当时和李代发关系也挺好。
到了四年级,我突然又变成了1班。
回忆是一架老式留声机上的一张旧歌片。我清楚记得,有好几个三年级同班的同学看见我就质问我,你怎么跑去1班了。有次和李代发狭路相逢,他第一句话就说,你是个叛徒。
那时,已经比较大了,对同学关系看得比较重,已经和不少同学都形成了钢铁般的友谊。叛徒一词严重地打击了我,让我好几天喘不过气来,就像掉入了一个巨大的吸盘,很难自如呼吸,更别说原地起跳。
当时,电视剧《霍元甲》火便大江南北,里面就有出卖霍元甲的叛徒,我们对那个叛徒恨得咬牙切齿。
我虽然对叛徒的帽子耿耿于怀,但是也没办法摘掉。童年的生活是不可以选择的,由童年决定的人生似乎也很难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童年是我们此生的宿命。
记得,我走进四年级1班的教室报道时,大家齐刷刷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父亲的这种安排,无形中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每次进教室,我都非常犹豫和彷徨,不断自我否定,不断追问自己,这是我该进的教室吗?我感觉自己的未来被一双无形的手夺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惆怅,抓住了我的心。
三年级期末考试,成绩最好的是张海英,她是三年级的留级生,考了第一名,我仅次于她,考了第二。但到了四年级,我的成绩一败涂地。
其实,怎么说呢,父亲还真帮我挑了个好老师,袁诗煌老师。
袁老师教学非常有水平,他一直把这帮学生硬是从小学四年级带到了初中三年级,那批学生后来成材的比较多。
比如,刘尚宝,当时潭头中学的天字一号人物,潭头读书届的天才,研究生毕业后,走上仕途,一路顺风顺水、气势如虹,成了潭头乡耀眼的传奇。刘尚明,仅次于刘尚宝的天字二号人物,博士毕业后,名副其实的大学教授。李代发,天字三号人物,如今的潭头中学校长,把潭头中学管理得声名鹊起,是现在潭头读书人的大确幸。这三驾马车,曾威震四方,无人能出其右,总让我想起各路江湖“三剑客”的威名。
袁诗煌老师主课教语文,后来还教过我们历史和地理。历史、地理都是辅课,中考不考,很多老师自己都不太懂,照着课本念几个章节就草草了事,有的念都不念,进教室,走几圈,再坐一会,拍拍屁股离开了,留下我们在教室乱成一锅粥。
相比照本宣科式的教学,袁诗煌老师致力于引导学生对知识产生兴趣。教地理,他手把手教我们如何看地图,他说,来来来,把地图拿出来,我教你们怎么看。我们在他的娓娓指引下,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浏览,听他讲每个国家的地形地貌,甚至风土人情,知识渊博得让我们惊叹,我们从来没有如此期待一堂副课快点到来。教历史,他身着中山装,迈着八字步进来,像说书一般演绎,连批带讲、嬉笑怒骂,让我们久久不能忘怀。
小学四年级时,我开始有点不合群,整天沉浸在《天方夜谭》的童话故事里,迷得神魂颠倒。有次上课,大家在齐声朗读,我虽坐第一排,就在袁诗煌老师眼皮底下,但我全然不顾,一直昏天黑地醉在《天方夜谭》的故事里。袁老师性格开放,很少对某个学生发火。但那次,他实在忍不住,坐于讲台,横眉怒目,抬手一捞,就把我的《天方夜谭》摔到门边的角落里。
虽然袁诗煌老师极力想拯救我,但怎么说呢,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问题,太脆弱,适应能力太差,完全是温室里培养的骨朵,经不得半点风吹浪打。
就算有袁老师这样的铸造高手,也是无法把一块已经被斑斑锈迹侵蚀的铁淬炼成利剑的。
再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策马挥剑的骑士的。伯乐不常有,千里马更难寻,当年名震江湖的天字号,也只挤进去了三个。
7
父亲很少站在高屋建瓴的制高点给我们讲大道理,他一般用鞭辟入里的行动为我们答疑解惑。
我人生的困惑,都能在他的行动里找到解药。
我和哥哥姐姐们不一样。
哥哥姐姐从小参与农活,我打小跟父亲在潭头街读书,平时很少在家,家务活接触少。侄女文鹃出生后,主要任务是抱她,文鹃大了,又开始抱长根和军军,甚至芳芳,只有小侄女红红抱得少点。红红出生后,父母和二哥三哥已经分家了。但就算分家了,我干农活的机会也不多。当然,也不是不干,母亲出去干活,我也会跟着去,但主要还是起陪伴的作用。
我的这种“巨婴”状态,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父亲深知,这个世界不可能会凭空出现一架神秘的飞行器,悄悄把我接到一个安全的栖身地,谁能保证我就一定能跳脱农村呢,逃离农活呢。
为了我的出路,我甚至记得父亲还和大哥提过,要我初中毕业去大哥的技校读书。
人生总是变幻莫测,我在父亲身边过了太久的太平日子,终于到拐点了。父亲做的第一步,就是我小学毕业后,他马上调离了潭头小学,去了离家更近的神口小学。
虽然,父亲给出的理由是,母亲身体不好,他想离家近点,多为母亲分担一些劳作的压力。但我想,父亲肯定也考虑到,我是到了该离开他,开始独立生活的时候了。
儿童时代终究是要散场的。
如果说,儿童时期,父亲像是屋檐,为我遮风挡雨。少年时代,父亲则把我推下屋檐,让我接受风吹雨淋的洗礼。
记得,父亲把我送去潭头中学,帮我铺好被褥,临别时,说了句,你不再是小孩了,以后的生活得靠你自己。
是的,父亲说的没错。
我已经到了该与生活对抗的年纪了,从踏入潭头中学的那刻起,我要学会自己下饭盒、叠被子、洗衣服、用木桶打井水,这所有的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父亲的抽身,无疑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无忧无虑的童年将永远留在我的身后,我正式步入独立生活的少年。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一开始,我不会下饭盒,不是水放少了就是水放多了,由于下不好饭,我经常饿肚子。
生活五彩斑斓,千篇一律的美好只是一厢情愿。我在潭头中学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毫不忌讳地说,潭头中学的生活是我读书生涯的梦魇。
那里的卫生条件差到罄竹难书,无论我后来去过多偏远的乡村学校,我甚至去过青海的藏族学校参观,虽然条件艰苦,但从来没见过有比当时的潭头中学更脏、卫生更差的学校。
宿舍门口是臭水沟,不管四季如何轮回,每天都散发难闻的恶臭,经常有同学往沟里倒剩饭剩菜和各种垃圾,大半夜起来站宿舍门口或楼上拉屎撒尿,成群的苍蝇在狂乱地飞舞。
每次回宿舍,不管是醒时还是梦中,都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壮。
我们有限的生活空间不断被臭水沟挤压,最后,都像沙漠深处泥潭里的鲶鱼,从偶尔挣扎到无力挣扎,再到顺应天命,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每天蹦蹦跳跳进出,还以为宿舍门口就应该有臭水沟。
有时候,环境真的会影响,甚至改变一个人,我们在臭水沟中生活得时间太久,都已经忘了卫生的味道。
那时,非常流行生疥疮,我不敢信誓旦旦说,每个住宿的学生都得过,但起码90%得过,无论男女,你要楞不承认,我也没办法。我二姐那么讲卫生的人,都幸免不了,回家传染给我大姐,那时我大姐早已不读书了,我看见她每天挽起高高的裤腿,使劲挠双腿触目惊心的红点点,骂着,死人个疥疮。
我很少见学校为我们的宿舍做过清洁,喷洒过消毒药水,清理过臭水沟,我们就像一群在里面自生自灭的虫子,全靠自身的抵抗力在里面粗粝地生存。每次手上长了疥疮,我都不好意思伸出手来写作业,感觉自己特脏,特丢人。
还记得,山坝姑姑的女儿定亲吉安,我跟随姑姑去参加定亲仪式,当时身上就有疥疮,表哥表嫂一眼就看出了我手上醒目的疥苍,一路上都离我远远的,不怎么和我说话,我当时都后悔死自己跟去了吉安。
吃饭也是,下课铃声一响,学生就像放出牢笼的野兽涌出教室,一路狂奔至厨房,疯抢自己的饭盒,你夺我抢间,经常把别人的饭盒翻得稀里哗啦响,白白的米饭全倒了出来。自己的饭盒被打翻了,就偷偷拿别人的,总不能饿肚子啊,躲起来吃完,饭盒随手一扔,我都不知道换了多少饭盒。
真不能怪学生跑去抢饭盒,因为你去晚了,你的饭盒可能就不见了,每到饭点,我们就像是一群放在架子上待烤的鹌鹑,在空隙里寻找微光,说不定谁就成了那个饭盒被打翻的牺牲品。当时,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就像我现在对这个动荡的世界缺乏了解一样。
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还经常会做这样的梦:梦见自己去学校报道,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抢宿舍,抢床位,希望找个离苍蝇远点的床铺;梦见自己的饭盒被打翻了,被偷了,自己饿着肚子挺过了一个又一个难挨的夜晚;梦见自己的箱子被人撬了,里面东西全不见了,气得我直跺脚。
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也都非常佛系,教的好不好,学的好不好,都无所谓,似乎跟自己都没多大关系。老师全凭自己为师的良心去教,学生全凭自己想要的那股劲去学。
但说实话,就当时那种卫生状况,那种一盆散沙的管理状态,再怎么想要的学生,多多少少都会受到一些影响。大部分的学生都是一副温温吞吞、懒懒散散,人畜无害的样子,也有的在嬉皮笑脸,抑或玩世不恭里透着剑芒。
在潭头中学的这条大河里,有的浅浸,有的深潜,有的逐流,有的逆冲,有的越过翻滚的浪花成为冲浪高手,有的被翻滚的浪花裹挟成小水珠。
我无疑是后者。
身陷囹圄的我,就像是一只迷失的羔羊,刚去没几天,就因初中生活的水土不服,病倒了,发着高烧,我对童年美好生活的想念,交织在瑟瑟的寒风里和涩涩的泪水中。
我以为,少年的生活也可以如童年般纯真,以为可以单纯地生活一辈子,一辈子捉迷藏,一辈子肆无忌惮奔跑,一辈子在暖洋洋的下午一起笑,一起闹。哪里知道,这个一辈子如此善变,好像搭上一般飞速快车,过往风景一晃而过,不得已,也很无奈。
父亲闻讯后,过来看我,看见他的瞬间,一阵风拂过,像拂过撕裂的喉咙,我发出了沉沉的呜咽,仿佛是从胸腔里爆发的低沉的悲鸣。
我在心里有怪过父亲,为什么要调离潭头小学,让毫无思想准备的我,突然掉入这种水深火热的生活。
看见窗外飒飒的寒风呼啦啦吹进宿舍,我饿着肚子冻得瑟瑟发抖的状态,父亲似乎也陷入了沉思,觉得是不是不该过早放手,让我过早坠入滔天巨浪的惨烈。
但木已成舟,父亲也办法,离开时,他千叮咛万嘱咐:睡觉时记得把被子卷成一团,这样风就不会吹进来。
后来,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去街上买饭盒,路过乡政府门口,突然看见父亲坐在政府府门口花坛的沿上。
父亲也看见了我。
我喊了他一声,父亲哎了一声。我正要走过去,父亲却冲我摆手说,别过来了,跟同学走吧。
我就收住了脚步,怔在那儿,记忆曲水流觞,直到同学拉我胳膊,我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已经扭头,把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父亲要去哪,为什么会一个人寂寞水云间地坐在那。
买完饭盒,我提前离开了同学,等我再返回去找父亲时,他已经离开了。我们就像两只狭路相逢的鸟,彼此打个招呼,就匆匆奔向了各自的飞行轨迹。
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突然一股悲伤感铺天盖地涌上来,也压抑地让人想哭。我当时真的很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这样,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可是他一手带大的最小的儿子,我在他身边朝夕相处了五年,怎么刚分开就像不认识了一样呢。
当然,现在,我明白了,当时的我还处于“断乳期”,父亲只是不想触动彼此的天雷勾地火。
人生像是一场翻山越岭的旅途,有人站在山顶光芒万丈,有人在山谷身陷泥沼,有人艰难地走着上坡路,有人轻松地跑向下坡路。
面对外部环境的洪水滔天,父亲没有选择制造诺亚方舟逃避问题,而是选择大禹治水的方式解决问题。父亲深刻明白,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大我太多,无法成为我人生的退路。
也就从那时起,父亲开始着手培养我独立自主的能力。
我虽然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在父亲眼里,我却好像是农村这碗水面上的一滴油,与农村生活格格不入,这点完全不像父亲。
父亲虽然是个老师,动手能力超强,像斧头、锯子、刨子、凿子、铁锹、镐头,他都会用。农活中,除了因腿疾不能下水,耕犁耙不会,其它农活中的锄,搂,割,拔,捆,码,垛,碾,扬,筛,簸,淘、磨,无一不能。手工活尤其厉害,刨、锯、凿、削,学了就会,篾匠、木匠、泥瓦匠的手艺样样精通。
小时候,物质匮乏,父亲具有甘苦备尝的实践精神。他善于从周围学,从实践学,将实用主义精神发挥到了极致,父亲铸就和磨练出了很多农家本领和求生技能,总能想出自给自足的妙招满足各种生活所需,所用材质有的来自山里的石头、藤条、木料,也有的来自自家院落。只要周末回到家,就经常能看见父亲光着膀子扛杉树回来,叮叮当当,削皮,锯子锯,斧子劈,凿子凿,然后把饭桌子、板凳、猪栏,大板楼做好了。他会编篱笆、竹筐、篮子、火笼、簸箕、粪基,泥鳅笼等,会盖猪圈、削扁担、磨刀,还会修桌子、凳子和椅子。比如,家里的洗澡间是他盖起来的,用石头打地基,黄泥坯子砌墙,稻草苫屋顶,房梁、门窗都是木质的。有时候,看到父亲麻利的动作,就像是一个地道的农民。
不像我,读书都读傻了,什么也不会,动手能力差得惨不忍睹,家里出现一点小毛病都得花钱雇人来修。至今,我分不清高粱、麦子、小米,也吃不惯包子、馒头、花卷和面条。
对于自己的手巧和能干,父亲不以为然,他总说,能有什么办法,这都是孩子多,为了开源节流逼出来的本事。也正是父亲惊人的动手及勤俭持家的能力,才把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养大成人,让我们平安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
为了把我这滴油融入农村这碗水里,父亲开始有意识培养我干农活的兴趣。在父亲看来,会不会做是一回事,而愿不愿意做,是另一回事。
电影《千与千寻》有句台词:不管前方的路有多苦,只要走的方向正确,不管多么崎岖不平,都比站在原地更接近幸福。
回到家,父亲会要我自己洗衣服,自己凉晒。奶奶每次都不让,奶奶说,哎呀,他一个小男孩,洗什么衣服。在奶奶面前,父亲也不好说什么。奶奶走后,他把自己身上刚出完汗的衣服脱下来,递给我说,去吧,去河里帮我洗洗,洗完晒好,我明天干活还要穿。我只好把汗津津的衣服卷入铁桶。
晚上,父亲会点着松木,领我去田野叉泥鳅,他总说,来来来,这有条大的,你试试,叉一下。田埂上留下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鞋印。
有段时间,我很喜欢叉泥鳅,一到晚上就催促父亲早点动身。父亲会说,今晚你和你二姐一起去。我真和二姐出门了,叉得还不比父亲少。父亲看了竹篓里的泥鳅,露出了大海拥抱海岛的笑,欣慰地说,你是学会了哈。
父亲杀鸡宰鸭剖鱼的功夫了得,家里逢年过节,杀鸡宰鸭都是他,他能把鸡鸭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人蹲在小河边,认认真真拔去每一根毛。后来,父亲每次杀完鸡,用沸水烫完,会交给我:去,把这只鸡收拾了。
我做事没有父亲的那股认真、仔细,有毅力、有恒心的劲儿,拔一会儿,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嗜咬我的心,总想着逃离,父亲就会说,这点耐心都没有,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吃鸡肉吧。我只好弯下腰,继续一根根拔着紧贴肉皮上的细毛。
到了早上,他会叫我起来和他一起拉锯,说是锯柴禾。
我当然知道,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但我生性疏懒,喜欢睡懒觉,父亲就一直在耳边喊,起来了起来了,日头都出来了。
我只好起床。
劳动是我们身为农民共同的归宿,这一生我们都无法不对劳动敏感,我们敬仰那些生命里充沛的劳作者,就像此刻,我和父亲游戏般的拉锯,在父亲看来,就算是轻微的,有也比没有强,父亲只是想通过干农活,让我体会生活的来之不易。
那把锯子很长,总是弯弯软软的,我不会使那股劲,拉着拉着,人仰马翻,锯子就卡在柴禾里,动弹不了。
父亲就会耐心地教我怎么用力,怎么拉得顺畅。
每次我说不会,父亲很少斥责我,总是慢条斯理地说,你看你堂弟小军,人家比你小,上次我和他拉,我一教他就会了,拉得还挺好。
胸中有丘壑,立马振山河。一听说堂弟都已经会了,我立马来了精神,我比堂弟大,他都会了,我怎么能落后于他呢。
我重整旗鼓,拉着拉着,慢慢地,我和长锯有了一种灵动的默契,越拉越好,阳光倾泻,木屑飞扬,落在我和父亲的脚上,一层层的。
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
有段时间,太阳一出来,父亲就会叫我起床锯柴禾,就像植物按照时令精准地推动生命周期一样。门口的大马路上,一把笨拙的铁锯,一根粗壮却失去水分的木头,我和父亲你一下我一下地拉着锯,锯着锯着,我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我和父亲之间也有会博弈,或者说是盘桓。每当我消极应对,但每次抬起头,发现父亲总是表现得情绪高涨,张力十足,带着一种不知疲倦的饶有兴趣,我只好躬下腰,安慰自己,再挺挺吧,他总有累的时候。
那时候,我不知道,父亲确实是对干活充满兴趣呢,还是,只是为了培养我劳动的兴趣,而故意产生一种虚张声势,或者说,大张旗鼓的兴趣。
这种感觉,就像我是一棵被父亲丢在沙漠里独自生存的仙人球,在我适应不了环境,快要枯萎时,他及时给我浇灌雨水,让我积蓄力量,有勇气和信心去迎接下一场雨季。
柴禾锯完,父亲还要我劈柴,他身先示范,先从小的开始,慢慢换成大的,实在劈不动的,就留给他处理。
接着,父亲领我上山砍柴,很粗壮的柴禾从山上一根根拖下来,放在路边,再一根根驮回来。大根的,我就和父亲一起扛。
起初,父亲会多承担点重量,慢慢地,根据我的承受力,一点点把重量移加给我,我在前面喊,不行,太重了。父亲就鼓励我,挺两步,快到家了。到家,父亲喊着口号,一二三,扔。我快速卸去肩头的重担。万丈霞光下,我满头大汗,父亲会说,哎呀,你现在比我都有力了。
堂弟挑着粪箕去山上捡干竹筒当引火柴,父亲就会把砍刀磨好,粪箕扁担找好,递给我,说,去吧,你跟他一起去。
我只好接过砍刀。
我还能说什么呢,堂弟比我小,人家都能去砍柴,我为什么不能去。父亲已经找到激励我的命门了。
有段时间,我经常和堂弟去对面的山上捡柴火。那时,大姐已经出嫁了。有次,大姐回来看父母,看见我挑着满满一担柴禾回来,非常惊讶地说,哎哟,爱平也会做功夫(家务活)了。
再后来,父亲又逼我跟三哥去白云山“勤工俭学”。我跟着三哥苦战了一个暑假,“勤工俭学”结束后,三哥给我发了一笔奖金,那是我人生通过劳动真正赚到的第一笔钱。我交给父亲,父亲却拍拍我肩膀说,这你自己赚来的,归你自己支配!
我捏着钱,忽然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无所谓我能挣多少钱,他只是用细致入微的心思,告诉我艰辛无比的生活是什么模样。如果我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去面对社会,怎么去独立生活呢。
有一年暑假,父亲非要我跟他去茶油山上锄草,我戴着五百度的镜片,在比我还高的杂草中,殚精竭力挥着锄头,汗水模糊了镜片,草齿划破了皮肤,父亲却还在后面挥着锄头狠狠追赶,喊着,那么慢,你这样种地能养活自己吗?我想看清父亲的脸,但我眼前一片模糊,我只听见自己不停喘着大气的声音。
对过去的回忆成了系在我身上的一根腰带,我至今还能想起父亲挥着锄头追赶我的神情,母亲说,你父亲这辈子也没扛过锄头上山锄草,回来他累得倒床上躺了好几天。
都说人生需要快乐,这我不否认,但人生的快乐往往是单纯的,甚至是肤浅的,而人生的苦累,却是深刻的。
我们这一生,谁都无法永远避免苦难,但只有小时候经历过,你才会对苦难刻骨铭心。苦难只是苦难,并非人生的财富,在苦难中学到的东西,才是最为珍贵的财宝。
这些都是父亲教会我的。
我忽然理解了父亲,理解他为什么要在我小学毕业后,调离潭头小学。他只是想告诉我,千万别在吃苦的年纪选择了安逸。潭头中学的独立生活虽然泥沙俱下,但于我是一种磨砺,那一路撒下的泪水,经历的打击和磨难,终究会在某一天,开出艳丽的花儿。
父亲就像暗夜明灯,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都蕴含着他细致入微的良苦用心,也正是父亲的良苦用心,我对独立生活的恐惧,像尘土一样被时间的气息渐渐吹走,当我和以前那个别扭拧巴的自己和解时,我开始逐渐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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