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陆游生死磨砺老兵魂

题记:回望岁月苍烟,我忠实记录下这篇文字,不光是对我大爹张全健本人,也表达对那一代老兵的崇敬,对那一代老共产党员人的敬仰。上月中旬,我去看望年过九旬的大爹。大爹离休多年,仍然身骨硬郎,腿脚利索,经常笑呵呵的骑着自行车去买菜。他是一个标准的抗战老兵,75年前在16岁时,就当了兵,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西藏平叛,后来转业西藏,在公路养护系统干了几十年,直到老年内调后离休。大爹住在河南信阳市运输公司大院,离休前曾经管理过这个六千多人的大单位。可他并不像是个掌握过实权的人,住房在一楼,房间不大,窗户外墙另一个单位的单车棚把客厅挡得很暗,卧室墙角里,积了一堆旧报纸准备卖;厨房隔壁的储藏间里,一堆旧月饼盒易拉罐也是准备卖的;桌子上那个旧铁皮暖瓶锈迹斑斑;卫生间脚盆里积满洗澡水说是冲厕所用。大爹睡的那张木板床,是西藏内调带回来的,用了三十多年也一直不换。孙媳妇说,爷爷喜欢下班时去买便宜菜,生活从不讲究,也从不抱怨什么。我看到大爹穿的那件的确凉衬衣,款式陈旧,透风也差,一问是年夏天在西藏买的,西藏天冷一直没穿,压了几十年现在才翻出来穿。我问为什么不买新的?大爹儿媳妇说,她们几次提出要给老人买新衣裳,老人坚决不要,说急了还瞪眼睛,吵!多少年了,老人很节俭,对后代也近乎苛刻。孙媳妇说,几岁的重孙子扔地上半块饼干,太爷爷命令捡起来,孩子不捡,他拉过来就打屁股,重孙子很怕他。傍晚和大爹一起上街吃小吃,他最喜欢的是三块钱一碗的热干面,加一碗两块钱的胡辣汤,坐在地摊上吃的满头大汗,夕阳照在脸上闪着古铜色的光亮。长期以来有一个谜我一直解不开,以大爹的资历,为什么活得那么低调,那么清苦,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他拿着离休工资,经济上并不窘迫啊。大妈在世时曾经说过,你大爹这辈子,无论吃亏与否,总是心安理得,对争名争利没兴趣,除了死心塌地干工作啥也不会,算是老实到家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好想刨根问底地和大爹谈谈。晚上我们在昏暗的客厅里,坐在陈旧的沙发上,喝着大杯的粗茶,大爹向我从头细细地讲述了他这一生。“那是年夏天”,他仍然记得很清晰,“地里的玉茭子刚刚结上棒棒,山药蛋蛋还不能吃,家里还煮着吃苦菜,上面来扒楼沟区上征兵,我们多个新兵集中在区政府。招来的新兵,衣裳杂七杂八穿的破破烂烂,那时候老家很穷,很多人连鞋子都没有,和我一起当兵的有扒楼沟的七十二,甘草墕的张树孩、高保存,咱村的张买蛇,人多了,都是自愿报名参军的。有些人家弟兄三个,前两个当了兵第三个还是走,有些独生子也当了兵,从16岁到45岁的能走的都去当兵了”。我问大爹人们那么踊跃参军,觉悟是哪里来的?大爹说日本鬼子遭害的活不成,自打日本鬼子来了,他就跟着大人藏反躲山沟,日子没安宁过。“有一年秋天,杏岭村的亲戚下来丁家塔说,日本人从保德县城下乡扫荡,一路上鸣枪打炮,当当当的扫射,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了妇女就强奸,见了小孩子就割舌头。日本人住到杏岭时,把农民的耕牛开枪打死剥皮吃肉,门窗拆下来当柴火烧,老百姓都吓得藏到山沟里,日本人抓不到民夫,就发泄仇恨,把村里人的水缸打烂,菜瓮里拉进大便,把粮食全部抢光,村里有老两口跑不动,被日本人抓住了,打的屎尿拉了一裤子,还逼着为他们背东西,鬼子真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以那时政府征兵抗日,家里头够条件的都踊跃的报名”。大爹接着说:“老百姓送自己的儿女参加抗日,家家户户都动员起来了,那场面很感人。娘送子,妻送郎,兄弟同上战场,有的父母安顿儿子,‘在外面要多操心,夜里小心着了凉’;有的说:‘打完了日本鬼子早些回来呀’;有的父母说:‘孩子你放心去打仗,爹娘在家等着你回来,过几年置办的娶媳妇’。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说一句不吉利的话。扒楼沟区上的妇救会主任说:‘孩子们要参军走了,做娘的再给他们补补破衣烂裳吧’,这时候有母亲含着泪为儿子补衣裳,当时不知道部队要开到哪里去,亲人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新兵们在扒楼沟集中以后,每人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大爹蛮有兴致的回忆说,他参军的时候,年龄小身板弱,用钩子秤一称,体重才八十来斤。当时年龄大的直接编入正规部队,年龄小的就编入保德县游击七大队三中队。部队开走的时候,望着家乡的山山水水,望着一块块熟悉的农田和苍老的父母们脸上的泪水,这才觉得有些难受,谁也没想到,大多数人这一走,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大爹说能参军,当时觉得很高兴。首先是饭能够吃饱了,那时候家里穷,一把米放几大碗苦菜饭才稠一些,偶尔吃一顿黑豆糊糊或者是懒豆腐,就算是改善生活。家里头破窑烂窗户,冬天没钱买炭生不起火,夜里冻的睡不着,到外面抱一些黑豆秸子,放炕上点着了,把炕皮烧热把灰扫开,人睡在热滩滩上才能睡着。家里头穷,没裤子穿,孩子都十一二岁了还是光屁股。人穷了就没了自尊,大爹说伺候地主时发生了一件最让他伤心的事,那地主家把长工当奴隶,对长工很凶。“我才13岁和大人一起去背麦子,大人背18捆,财主逼着要我背16捆,我背不起来,人家就大发脾气,骂我是个大烟鬼,我挣扎着背,路都走不稳,别的长工看着太可怜,从我背上拿两捆替我背。回到地主家吃饭时,舀到碗里头的饭还被人家夺过来拨下一半,骂我是能吃不能干的熊货软蛋。地主家粮食多的吃不完发了霉,拿水淘洗过晒干让长工背着去卖,可穷人家揭不开锅的时候,借几升粮他都不干。我身下最小的一个弟弟,都5岁了,没穿过一件衣裳,十冬腊月在窑洞里冻得发抖,想吃一个烧山药你奶奶都舍不得,说要留着春天当种子,孩子饿死的时候肚皮薄的像一层纸,能看见绿绿的肠子。我14岁那年咱地方就来了八路军,知道这是帮助穷人的队伍,就想跟着走,人家嫌年龄太小,16岁够条件了,区政府征兵我二话不说就跟着走。“旧社会绝大多数人家穷的可怜,地主占着大部分土地,地租高的吓死人,农民租种了地主的地,打十斗粮食,要交给人家八斗,第2年春天粮食不够吃再找地主去借,人家还不借,怕你还不了”。说起当兵的好,大爹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叙述着他参军的时候的感动,他说:“我当兵时穿了烂得不成形的裤子,实在遮不住羞,部队一下也发不了军装,区上的领导看了,马上召集11个村子的村长开会,专门商量解决我裤子的问题。扒楼沟区上11个村子,每个村子出一升米,把布扯回来,第2天就给我做了新裤子,我这是头一回穿这么好的衣裳,觉得真是幸福的很。“那时城里也穷啊,我当兵那年上了东关,城里没一个像样的饭馆子,只有一个用4个木头桩子支起来的木板房子,人们叫做楼饭铺。当时东关人家爱面子的,门口吊一块猪皮子油,叫抹嘴油,家里人吃了糠菜粗粮,出门拿猪皮子在嘴上抹一抹沾点油光,给人吃过猪肉的感觉,很有面子、很有尊严的样子”。追怀这些往事,老人仿佛回到了从前,说的真真切切、自自然然。大爹没念过书,到部队以后,他说连队里头有文化教员,有文书,除了训练,还教大家学文化、唱歌、搞娱乐活动,觉得很开心。参军后部队开到岢岚训练。冬天到了,每人发一块粗布和几大把山羊毛,战士们自己做棉衣,把粗布用荞麦秸子水染成了灰色,布眼子很粗,里头的羊毛很快就从布眼里钻出来了,几乎挡不住严寒。没袜子穿,就自己刮了羊绒、牛毛织袜子”。说到这里,在一旁的孙媳妇说,爷爷在80多岁的时候,还给两个重孙各织过一双毛袜子,这都是当年在部队上学下的本事。大爹说自从当兵以后,找到了做人的尊严。他说当兵的走到哪里都受欢迎,部队每到一个地方,帮助老百姓扫院子担水,很受人尊敬,领导对战士那是真诚的关心和爱护,冬天夜里站岗时冷,班长排长会拿一件棉衣来给你披上,革命大家庭里就是温暖。大爹他们在岢岚一边练兵一边搞生产,他当年就当了练兵模范。一个苦难的农家孩子,祖祖辈辈在社会最底层,进了部队这个大熔炉,显然觉得找到了生命的全新的意义。他第二年2月入了党3月份转了正。大爹接着说,游击七大队的朱大队长可会关心人。“我被评为练兵模范,部队上发了一个奖章,我挂在胸前,每天练兵,把奖章给弄丢了很后悔。有一天我正在站岗,朱大队长看见了,问你那个奖章呢?我说练兵时不小心丢了,朱大队长说,那么大的荣誉怎能丢了呢?他立即向上面申请,又给我补发了一个,那个奖章我后来挂了很久。我当练兵模范的时候,还奖一条毛巾一根铅笔,铅笔上绑了一条红带子,发奖以后让我讲话,我没念过书,不会讲,只说了一句,‘练兵、练兵,练好本领战场上好用,平时多流汗,战场上少流血’,这是把首长们的话重复一遍,下面一片掌声。部队练习攻城,大爹说那可真是苦啊,把盆子粗的大柳树砍倒,长度超过三丈六,做成云梯,让大家抬着跑,抬到城墙下面竖起来练习爬城墙,粗大的湿柳树死沉死沉,十几个当兵的还要抬着快快跑,有的新兵都累哭了,哭着也得抬着跑。讲到部队的吃穿条件大,大爹说:“战争年代部队供应匮乏,生活艰苦,游击七大队三中队后来回到寨沟住过几个月,为了赚取菜金,游击队到渡口上帮人家背煤炭卖,半路上歇着的时候,就坐下来捉虱子,寨沟村的孩子们就叫,‘游击队,游击队,蚤子趴了一脊背,天天背着把炭卖’。游击队员的衣裳破破烂烂,不像后来军人能穿的整整齐齐的”。大爹张全健参军后,特别崇拜首长许光达,提到许光达他总是竖大拇指,抗日战争最艰难岁月,许光达来到对敌斗争激烈的晋西北地区,担任晋绥军区第二军分区司令员,兼任八路军师独立二旅旅长,他们夫妻两人来晋西北,还带着没断奶的女儿,和日本鬼子打仗经常缺吃少水,女儿患上了肠炎,当时缺医少药,在山上想喝水又没有,妻子只能让女儿舔自己的舌头,舌头舔干了,孩子的病仍然不见好,最后死在野外。许光达在晋西北,建立抗日政权,开展练兵运动,指挥反扫荡,功劳很大。大爹参军训练以后,先进了晋绥军区山西二分区,跟着去宁武、偏关、河曲、五寨、宿县一带打仗,后来正式编进了许光达的部队。西北野战军三纵队第五旅。好不容易日本鬼子投降、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又挑起了内战。年,他们这支部队开到了陕北,投入了陕北保卫战。年,为了在主战场上打击敌人,解放军大部分部队调往了中原战场,西北野战军只留下了两万多人,和国民党军在陕北周旋。为了避开敌人的锋芒,部队要经常急行军,大爹说,“陕北的行军真是苦啊,佳县、吴堡、绥德、延川、延长、宜川、米脂这些地方,来来回回不知道跑过多少回。最苦的不是打仗,是急行军。俗话说,是兵不是兵,负重50斤,要背着老式步枪、手榴弹、子弹袋、干粮袋,行军背包,背这么多我跑不动,那些老兵们就帮我扛枪,想一想这是去打仗啊,谁都想攒着体力,这都是革命队伍里的情谊啊!想想在家给地主背麦子,背了十几捆人家还嫌少,恶狠狠的骂你,多吃碗饭都要看脸色,所以在部队里再苦心里觉得温暖。“昼夜兼程的赶路,浑身累的都散了架,夜里部队隐蔽在山梁上,忽然就乌云满天,大雨一阵紧一阵哗哗啦啦下起来,不多一会儿并排坐着的人墙背后,积下来的水就有一尺深,排长叫一声一二三放水,大家同时站起来,背后的水哗哗哗地就流走了。纵队首长许光达带着老婆孩子,也和大家一起守在山梁上,他比战士只多了一块小小的雨布,也是坐在泥泞里,紧锁眉头,咬牙顶着。”听大爹这么描述,我能想象当时的艰难,胡宗南二十几万人马进攻陕北,西北野战军只相当于人家十分之一,国民党部队又装备精良,咱们部队装备落后,人家紧追不舍,咱们的部队夜里躲在山梁上,风雨交加中露营,一夜一夜熬过来有多难!大爹说许光达那么大的首长转战陕北的时候,他的儿子许雁滨才七八岁,也跟着部队遭罪,有时候敌机来轰炸,要多危险有多危险,许司令一家人都这样,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提到有名的榆林战役,大爹说那场战役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打榆林的时候,咱们的作战部队非常勇敢,榆林城池坚固,由国民党军第二十二军驻守,当时缺乏攻城的经验,火器也很少,缺少炮火支援,第一次攻城的时候付出的代价很大,多少人牺牲在了榆林城下。“攻城最激烈的时候,云梯推到了城墙下面,一批一批的战友往过冲,敌人在城墙上疯狂扫射,还有城墙内的暗堡也在居高临下射击,人一批倒下又一批往过冲。冲到城墙下的人多了,敌人不断地扔出手榴弹,手榴弹把盆子粗的云梯炸成几截,爬城墙的战士炸死炸伤无数,费了这么大的代价,第一次还是没攻下来。只好撤了。在沙堆旁,战壕里,城墙下,躺着一具一具战友的尸体,有的浑身血迹,有的面目全非,有的被炮弹炸的缺胳膊少腿,牺牲的战友中就有替他背过枪的老兵,也有和他分过一块窝窝头吃的新兵,昨天还一块吃东西,今天就这么牺牲了。“仗打完了,要打扫战场。牺牲的战友,如果时间从容就挖个土坑掩埋,卫生员随身背了些小木牌子,木牌上写上牺牲战友的姓名和籍贯,没牌子的时候牺牲的人就只有一个小土堆,连名姓都没有记录了。”年2月,大爹参加了有名的瓦子界战役。在那场战役上又有一大批战友牺牲了。陕北洛川到宜川公路的咽喉地带,有一条长十几公里的峡谷,山势险峻,荆棘丛生,便于部队打伏击。西北野战军先对附近宜川发起攻击,故意攻而不克,逼敌军来增援。被围在宜川的敌人向胡宗南求援告急,敌军29军军长刘戡,率领4个旅8个团前来增援,我军设下埋伏,等敌军进入瓦子界,我军边阻击边撤退,等到敌军3万多人全部进入峡谷川道,被我军重重包围切断退路。战争打响之后,两军争夺制高点,咱们毕竟武器不如人家,双方争夺战打了二三十次,咱们牺牲了很多人,最终把敌人牢牢的扎在口袋中。最后咱们的部队排山倒海一般压向敌人,敌军被全部歼灭,这是西北战场上有名的一个大胜仗。桥头村的孙命兴,榆树里的高向杰,郝家里的康官良等人,都是在瓦子界战斗中牺牲的。提起往事,大爹说当年死的那些战友都是十大几二十来岁。打完仗,部队撤退的时候,很多时候来不及擦干净烈士身上和脸上的血迹,就匆匆铲几锹土就掩埋了。几十年过去了,提起这些事他仍然是抑制不住的悲伤。当时,由于一起出去的老乡们在各个连队很分散,每打完一场仗谁牺牲谁活着都不知道。他曾经无数次安葬牺牲的战友,见的太多了,人死了、伤了,不害怕了;战场上死就死了,伤就伤了,在那个年头很平常。下一次老乡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哎呀你还没死?’感到活着真是侥幸。当年当兵信息不灵,有的人被国民党抓壮丁,今天是国民党兵,明天被俘虏了又编进了解放军,有些人阵亡了,在哪儿死的,为谁战死的,算烈士还是算国民党兵都不知道。“在战场上,人的生死就在一瞬间,子弹飞过来,不比眨眼的功夫长就没命了。人和人命运的区别,往往就在运气两个字上,常说战场上有老天爷照应,可有时候偏偏就是那么一两厘米,有的人牺牲了,有的活下来了”。大爹说,人只有经历过生死,才更加热爱这个红红火火的世界,明明朗朗的天地,安安稳稳的生活。几十年来,每当想到战场上牺牲的那些战友,自己就感觉非常知足。我问大爹在战场上怕不怕?他说谈不上怕不怕了。打瓦子界,国民党的部队死亡横七竖八,那些人也是穷人家子弟被国民党抓壮丁,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死的可惜。他说“我们当时埋伏在山上,看见刘戡的部队钻进山沟,人像蚂蚁一样多,我们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想到打仗要死这么多人心里也发怵,可战争年代你死我活,没办法啊。首长们来到指挥前沿,拿望远镜一看,见敌人被围得严严实实的,一声令下说打!步枪、机关枪、手枪、手榴弹,接二连三的响起来,子弹在头上嗖嗖的飞,我们猫下腰,看见首长们大步流星往前走,根本不怕,首长们不怕,我们也不怕。国民党兵钻进口袋阵,被截断后路,枪一响乱成了一团,除了打死的,绝大部分投降了,兵败如山倒,那时候我就看到国民党没前途。”我问大爹在战场上有没有打过自己的小算盘,他说也有。仗打完了,打扫战场缴获枪械子弹无数,清理战场时他捡很多子弹,自己会私留一些,找机会练枪法。他一直很喜欢手枪,国民党军官们用的手枪小巧精致,几次打扫战场,他想从死人身上找手枪,怎么也找不到,后来一个陕北的卫生兵告诉他,找手枪要在大盖帽身上找,他还真找到了,自己藏起来玩了几天,最后还是上交了。国民党的手榴弹爆炸威力大,一炸就炸一片人,咱们的手榴弹又笨又重,炸开才几片,打扫战场时看到好的手榴弹,赶快装到自己的榴弹袋里,把不好的换掉了。这样好在关键的时候能保命。“共产党的部队,不打扰老百姓,当兵的哪里黑了就在哪里睡,人家院子里、墙根下、甚至天冷时牛棚马圈也住”。大爹说,年他长了一身疥疮,也没什么药,就把报废了的手榴弹拆开,倒出黄色炸药和猪油混在一起往身上抹,抹了半年多也不见好。“有一回一个老兵打死一条镰把粗的蛇,他给我一些蛇油,说治疥疮很好,我天天往身上抹蛇油,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多亏那个战友,不然我还要遭长时间罪,可那个战友在打榆林时牺牲了”。刚到陕北的时候,大爹说他人小个子矮,他一个人夜里站岗放哨害怕,班长和排长有时候就主动来陪着他,给他壮胆子。他说:“每当想到这些事,我就觉得,自己活下来不知得了多少人的情谊。咱们活着永远不能对不起那些烈士”。打仗天天是要死人的,有时大家很敏感,大爹说,“我当排长的时候,攒了一点干粮,几片干馍馍,背着跑了好几个地方,一直舍不得吃,有一天去团部开会回来,实在太饿了,就取出干馍馍来吃完了,正好被旁边一个战士看到了,他告诉别人要打大仗了,排长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都吃完了,肯定是怕死了吃不到了。这个话一传开,连队里头人心惶惶,我赶紧给大家解释,说瞎传情报是要受处分的,我饿得受不住才吃啊,这才消除了大家的疑虑。”年夏天,大爹随同许光达的第2兵团,到渭河流域与胡宗南军队作战,参加解放渭北流域,那时战场上还奔走着数不清的支前队伍,运送弹药的,抬担架的,救护伤员的,老百姓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火线上支持解放军作战,火线上抬伤员,百姓也有伤亡的,战争不光军人付代价,老百姓也跟着付代价。打完陕西之后部队接着到青海、甘肃、宁夏一带追击马家军,马步芳,马鸿坤的队伍。年7月份,大部队浩浩荡荡行进在西北黄土高原,不分昼夜往甘肃赶。甘肃东部气候干旱,万里无云,土地旱的冒烟,大爹说,“路上的干黄土,有半尺厚,干旱的庄稼卷起的叶子像干麻纸片片,行军的部队,肩上扛着枪,背上子弹袋和行李,腰里头挎着手榴弹,在烈日下行军,很快就干渴难耐。战士们嘴唇干裂的渗出血来,结上焦黑的痂子。”连续几昼夜急行军,大爹说他们脚上起了泡,坐下来用针穿破,在脚下垫一块纱布,一瘸一拐的还得继续追赶部队。到了甘肃的陇东地区,连一条有水的小河也找不到,老百姓都是挖了水窖积冬天的雪水来用,天天用碗计算着用水,部队好不容易找点水,连大家润一下喉咙都不够。有的战士渴得昏过去了,只好接一点自己的尿来解渴。马家军盘踞的兰州,北临黄河,三面依山,地势险要,国民党军队在抗战时就在这里修了大量工事,解放战争时期又经过加固,工事遍布周围山体,主要阵地上都有钢筋水泥碉堡群,阵地前还加上了铁丝网,布置了地雷阵。国民党说,共产党想打兰州,那是老鼠吃秤砣,看他们怎么下口。大爹回忆说,“兰州这个地方好难打,不光防御工事牢固,马家军都是些亡命之徒,他们冲锋的时候,前面的尸体堆积如山,后面的还踩着尸体往上冲。像些绿头苍蝇一样,消灭了一批又来一批。俩家反复争夺阵地,打的是天昏地暗,双方伤亡都很大。我们许多连队的人牺牲了一半以上,有的连队牺牲的只剩了10来个人,咱们许多老乡也是在打兰州牺牲的。”打完兰州,部队又一路去追击马家军残余,一直打到了甘肃的张掖,武威和酒泉,直到扫清马家军势力,甘肃全解放。我问大爹参加过这么多战斗,最危险是哪一回,有没有受过伤?他说他一生的运气真是少有,由于从小吃过苦,忍耐力强,在战斗部队一天走多里路不在话下,关键时候跑得快也能逃命。“有一次我们一个排去侦查,撞上了国民党军的一个团,在山路上打了遭遇战,我们边打边退,对方紧追不舍,跨过一条河时,河里的淤泥很深,我的绑腿布里头灌进去很多淤泥,腿重得像绑了铅,可还能没命的跑,一直跑到了安全的地方,吐了一大滩血,命还是保住了。“年春天,在渭北行军打仗,和国民党的保安团短兵相接,对方有多人,我们才多人,对方人多火力强,重武器厉害,一颗炮弹打过来炸穿了我三条裤子,可是也只伤了皮肉,没伤到骨头。“还有一回部队驻扎在米脂的时候,我在房顶上站岗,夜里换岗时一不小心踩空,从房顶上跌下来,跌到一堆炭里头,跌破了膝盖,撞伤了额头,当场昏死过去,被战友们抱回房子里,裤子里头全是血,用盐水洗了洗,也只是休息了10多天也就完全好了,我和人家比,都是些皮肉小伤。”打完国民党的军队,建立了新中国,大爹说满以为可以安下心来学习了。他从小没读书,好想学文化。年朝鲜战争爆发,美国组织16个国家的联军,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抗美援朝中国出兵参战。年大爹报名参加了抗美援朝。那时候他们部队正在甘肃,大家出发坐的闷罐子车,五六天才到了东北的鸭绿江边。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中国军队和美国的实力相差很大,年美国的钢产量是多万吨,中国只有60多万吨,美国部队一个军有门大炮,志愿军每个军才36门火炮。朝鲜战争打响了,大爹说他当时想的是,这么大的战争,报不报名都得走,自己主动报名参战更光荣。他说作为当兵的,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大爹他们部队开到边境线,由当地政府请的吃了一顿饭,就开往朝鲜。他说“来到鸭绿江边,桥被炸坏了,挷了一个浮桥,部队从浮桥上过去,过桥前每人发了一支苏式步枪,4个手榴弹,6斤饼干,6斤炒面,还有70发子弹,都得随身背着。我是排长,还多了一部报话机,这么多东西都随身背着。“我们被补充进42军,刚过鸭绿江,敌人就来了个下马威。部队宣布了不让抽烟,有人偷偷抽了烟,一下子来了十几架飞机轰炸,老兵们就地趴下,新兵吓得往树林子里跑,敌机追着炸,炮弹炸下了十几米的大坑,当下就有人伤亡。“自踏上朝鲜的土地,敌人的轰炸就没消停过。我率领的一个排守卫一个叫做附城山的山头,山上有防空洞,白天敌机来轰炸,我们就进防空洞,夜里守卫山头,部队出击过几次,咱们的军队善于近战夜战,出击也获得一些战利品。在防空洞里吃不上饭就吃干炒面,在低洼的地方舀上水,泡一泡炒面就顶一顿饭。夜里敌人用探照灯,灯光贼亮,把周围的山头照的透亮。朝鲜的山石是松散的,沙石岩,防空洞的水滴滴嗒嗒往下渗漏,潮湿闭焖,日子很难熬。“当时,美军飞机狂轰乱炸,火车道炸毁了,汽车路也炸坏了,桥梁也炸断了,汽车运输几乎中断了,东西运不上来,吃完了带的饼干和干炒面,最苦的生活来了。起先铁桶里运来的干炒面,运输时风吹雨淋,防空洞里又潮湿发焖,炒面发了霉也得吃。几个月没见过一个黄瓜,一个西红柿,一根菜叶子。朝鲜老百姓都躲山上去了,周围的村子里没一个人。“最烦人的是,一到夜里美国的宣传飞机就来了,操着洋腔的外国女人学中国话喊叫:‘中国军人们,赶快回家吧,不要为朝鲜卖命了,家人们正在鸭绿江边等你们,等着你们回去团聚呢!’洋腔又别扭又难听,哇哩哇啦一遍又一遍,吵的睡不成觉。一开始飞机飞得很低,能贴着树梢飞,叫‘抓帽子飞机’,后来我们的部队用机枪打下了一架飞机,从那以后他们再不敢了,改为高空撒传单。“美国人残忍啊!从鸭绿江到平壤没一间好房子,飞机炸的只剩破墙烂壁,看着让人心里一阵阵发凉。“阵地开饭,天天拿来的都是防空洞里捂黑的炒面,加一勺黄豆汤,汤底上有几颗黄豆。战士们端起碗就骂开了,‘狗日的美国鬼子,祖国运的大米白面他们全炸了,这臭炒面他们就不炸,害得我们天天两头吃苦’。臭炒面咽不下,吃了又拉不下来,那时候好想念一碗小米稀饭,或者一碗豆面拌汤,可在残酷的朝鲜战场上哪里有啊?“当时部队的纪律很严,有一个排长,刚到朝鲜时摘了老百姓一个黄瓜,被发现了,尽管他做了检讨,说吃不上青菜实在太想吃个黄瓜了,说自己意志力不强,违反了部队纪律。最后这个排长还是被撤了职。“记得最深的,到了朝鲜几个月后每人发过一袋牛肉干,干部战士每人一斤。人家舍不得吃,在防空洞里放了很久,太馋的时候才嚼一小片。几个月后营长来了,大家还拿出牛肉干来待客。“我们住的那个防空洞,像北方的土窑洞,地上铺着石板,可以睡人,下面盘着地炉子,可以生火烧水。石板上面住人,夏天像在一个蒸笼里。防空洞里墙壁渗水,又潮又热。到外面执行任务的时候,钻树林子草丛也是一身的水,从夏天到秋天衣服就没干过。在战场上很少有机会能洗一下。条件这么苦,师里组织的宣传队还前来慰问,文艺宣传队唱歌、跳舞、演节目,鼓舞大家精神。自愿军慰问团来了,带来慰问品不容易,我们一个排领回三份慰问品,每份慰问品是一把牙刷,一袋牙膏,一个吃饭用的小勺子。慰问品少不好分配,牙膏就集体用,牙刷给最需要的同志,我分了一把吃饭的小勺子。大家开玩笑说:‘抗美援朝,得把饭勺’。环境虽然苦,大家照样有说有笑,在防空洞里开玩笑、说笑话、讲故事,回忆自己家乡的经历,相信我们一定能胜利。战场的友谊也暖人心,冬天冷,缴获了敌人的一条军毯,谁也不用,最后剪成片大家每人分一块包在脚上取暖。”大爹说,连续几个月吃发黑的炒面,有时胃一阵一阵的痛,脸色煞白没一丝血色,后来运来大米白面时,大家那个高兴没法说了。吃的肚子鼓起来,敲得嘣嘣响还想吃。“朝鲜的时候,衣服长久不洗,浑身上下一身臭,回到东北走在街上,迎面走过一些调皮的女孩子,看见我们的就赶快捂上嘴巴,我们的战士看着生气,就用手捂上屁股,为了这事军民联会会上人家还提过意见。“回想朝鲜的这一年,比平时五年还长”。大爹抗美援朝回来以后,国泰民安了,说是日子过得飞快。大爹在广州训练了几年,又进汉口军官学校,学军事、学政治、学文化,参加实战演习。那时部队实行薪金制,他每个月的工资元,比当时的县委书记工资还多十几元。年,西藏发生了反革命武装叛乱,叛匪在山南、昌都、林芝、日喀则等地抢劫物资,破坏交通,围攻驻藏机关。由于交通线漫长,西藏物资运输困难,驻藏的解放军人数少,只好调动内地部队去平叛。这次大爹又自愿报名到西藏去。有战友私下劝他,你已经打了那么多仗,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轮也轮到别人了。他说作为军人关键时不去打仗,国家养着你做什么呢?大凡上过战场的人,对生死的认知早已有别于常人。对于死亡的担忧变成了压倒一切的勇气,变成了在国家面前个体牺牲的微不足道。这一次选择进西藏,大爹告别了未来几十年青春的华丽,走上了另一条漫长而艰苦的人生之途。年夏天,大爹从汉口报名去西藏时,当时几千人的军官学校只选了三十几人进藏。当时大爹已经结婚,先带着家属去成都,把家属安排在成都后,自己随部队进了西藏。进藏时走走停停,坐了7天汽车,路上有土匪。到昌都住了几天,就被派去叛匪猖獗的芒康县,进了团,团下面直属4个连,没有营的建制。他开头任团作战参谋,后来任一连连长、二连连长。他们的前任团长在剿匪中牺牲,新的团长叫张明达,是一个年轻勇敢的军人。到西藏才知道剿匪的艰难。土匪盘踞在深山老林。现在坐车到西藏路过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内地人高山反应头昏脑胀,要尽快下山,或者吸氧气袋。当时土匪躲山上,战士们要翻山越岭步行去追土匪,汉族人又不适应高山气候,常累得喘不过气来。夜里部队埋伏在山上,冷的受不了,点一堆火睡在火堆旁,背对着火胸部冷的受不了,胸对着火后背冻得受不了,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把棉帽子摘下来捂在胸口上,耳朵又冻得受不了。更多的时候部队害怕暴露目标还不敢烤火。大爹回忆说,“当时许多藏人都有枪,上山为匪下山为民。零散的土匪盘踞在山林、寺庙、村寨,装扮成喇嘛僧侣牧民,打你时是土匪,不打时是百姓。”西藏有一种植物叫青稞,很像内地的草麦,炒熟了磨成面随身带着当饭吃。西藏人不种菜,当时找遍城乡,没一个市场,想吃菜就得自己挖野菜,内地人尤其想念大米饭和白馒头,可是运不进来,只能盼着打完土匪早点回内地。大爹说,有一次他们潜伏在高山上,夜里北风一阵紧一阵的吹,几乎冻得大地开裂,有两个四川籍战士,躺在山上气不够用,说是把头睡在低处好受些,于是就头高脚低睡下了。睡了两个时辰后,大家发现两人昏迷不醒了,就赶紧往山下送,到海拔低的地方抢救,把人抬到山下,这俩人还是肺气肿死了。咱们部队的传统是官爱兵,战士两条命就这么完了,大爹是带兵的,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觉得很内疚,没有照顾好战士,良心上煎熬了好久。还有一次去江达剿匪,头一天夜里出发第二天凌晨要赶到,正遇上大雪纷纷,大部队顺着山走,通讯员想抄近路,一个人翻山沟里走,赶到目的地才发现通讯员走丢了,土匪没打到,部队回去找通讯员,顺着脚印找到一个村庄,再没了线索,估计是被土匪抓住杀害了。“我们在村子里喊叫着寻找,一只凶猛的藏獒扑出来咬人,被我一枪打死了,为了这条狗,上级还批评了我,我当时很想不通,我想我们的通讯员都死了,老百姓一条狗还值得大惊小怪?虽然不服气,但是部队有纪律,在民族地区,思想上有情绪,工作也得老老实实去干,老百姓一条狗一只猫也不能伤害。“两年的剿匪下来,我们那个团牺牲了多人,有遭到土匪伏击死的,有被冷枪打死的,有高山病发作死亡的,虽然不是打大仗,这个代价也不算小。”不知时间不知地点随时可能牺牲,这就是军人。“还有件内疚的事”,大爹说,“军分区安排一个参谋来芒康县调查匪情和了解群众基础,来的时候多几个人护送,回去的时候,我们派的护送人少了,结果走到半路上遭到土匪埋伏,把这些人全打死了,那些牺牲的人都在30岁以下”。“光我们这个连队一年中遭受了30多次土匪伏击,小股的土匪打完就跑,有时躲在深山,有时化整为零藏到老百姓中,很难对付。土匪逃亡的路上,抢到老百姓的牦牛,把牛尾巴砍掉,牛赶进树林里,留下了一条条血迹,解放军沿着血迹去追土匪往往中他们圈套。在昌都时,我们追一股土匪,搜遍了树林都没有,又累又渴,就在一条小河边趴下来喝水,刚趴下,埋伏山头的土匪突然一排子弹打来,当场有人受了伤,稍不留心就吃大亏。还有一次川西、云南、昌都好几股土匪聚合起来,上千人骑着马,我们几个连队和他们打还是吃了亏,马还被他们抢走了一批。”在西藏平息叛乱后,大爹并没能回内地,而是留下来,在西藏又工作了几十年。我问他这次是不是自愿的,他说不是。当时上级提出让他就地转业,一开始他不情愿,很想回到家乡来。在少数民族地区,语言、生活习惯、高原气候都不适应,可是首长们说和平来之不易,我们解放西藏还要建设西藏,大家都留下来吧。在五六十年代,那时的人最怕人家说犯个人主义,于是就答应留下来了。“按理说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转业回内地也是合情合理,可是国家要求留下,自己也就留下来了,留在了昌都地区交通局去管理公路养护段。”大爹说。我问大爹转业时为什么没选一下工作,比如说去公安局,工商局,文化教育局,民政局,他说那时的人,党叫干啥就干啥,咱没文化,管公路养护还有个好处,业务单纯,能保证公路畅通就行。“西藏的公路每10公里就有一个道班,从成都到拉萨有几百个道班,昌都到波密多公里有四十几个道班,那时候道班工人都配着枪,”大爹说虽然剿完了匪零星残余还在。“我下去的时候一个道班就是一个班,像部队编制,三个道班是一个排,道班上机关枪步枪都有,出去养路的时候带着枪,关键的时候可以打土匪。尽管这样,昌都青泥洞有三个道班,遭到了一伙土匪袭击,三个班的人都被打死了。”大爹先驻扎吉塘县养路段,后来调到昌都地区养护段,工作多年后到扎木地区养护总段,从十几个道班到管几十个道班,上百个道班,最后管理着从东到金沙江畔西到林芝几千公里的公路主线支线,还有滇藏线路的养护,这么漫长的线路,地质复杂,不断有山洪爆发、道路塌方、泥石流灾害。他也就要不断的四处奔走,指挥抢修,现场调度解决问题,一年有两百多天回不了家。他说“西藏交通险恶地带很多,川藏线通麦山沟经常有泥石流爆发,有一次一辆卡车行走,一块石头挡着路,司机下去搬石头,结果山上一块大石头滚下来,把一车十几人全都砸在了山沟里,一个也没活下来,最后在出事的地方立了一块碑。“第二年昌都地委的夏书记路过那地方,说想看看往年灾害发生的地方,下车走不了几步,又赶上泥石流,结果也被石头砸死了。“一次五辆军用卡车通过通麦山沟,又赶上一次大滑坡,一个人也没幸存下来”。就是这个地方,他曾经去指挥过排险,所以印象特别深刻。“西藏的养路工人太苦了,那时候没有柏油路,全是泥土路,工人都是人工作业,劳动工具是铁锹、十字镐还用肩挑泥土,可是工人们的工资却很低,道班工人长期劳累过度,高寒缺氧,身体状况都很差,人晒得很黑。当时西藏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远看是要饭的,近看是掏炭的,细看是养路段的’”。大爹说他年进藏时工资是元,到年内调时工资是元,调回河南省工作时去了高原补贴工资是元,几十年工资没涨,当时还减少了几十元。至于为什么减工资,他说从部队转业后,不久他到拉萨开会,自治区领导说国家经济困难,军队转业地方的同志工资高,要多为国家着想,应该取消军龄补贴。他回到昌都后第一个申请取消了军龄补贴,工资从元减到了元。后来发现那些没有申请的,以后多少年都还一直拿着军龄补贴,没减工资。也不是没涨工资的机会。和大爹谈话中得知,每次轮到调整工资,大爹看到养路工人们拿着那么少的工资,自己作为军队转业干部,比人家待遇优厚多了,就一次次把调资的机会让给他人。他从年转业,从县养护段段长到地区养护段段长,再到大区养护总段段长,最后调任昌都地区交通局局长,职务调整很多次,可是工资一分钱也没涨过。这么多年,把涨工资的机会全都让给了别人。“这不是太亏了吗?”我说。我忽然想到这些年来,内地援藏的干部去西藏工作三年就要提拔一级,要涨工资,这都是要讲条件的。大爹说,“什么叫亏?比比那些躺在地下的战友,咱们算赚大了”。他说当时和他一起出去当兵的,牺牲的多,活下来的少,比如化树塔的张茂清,打到甘肃的时候已经当上了副营长,还是牺牲了;土门村的郝根月,48年在陕北就牺牲了;扒楼沟的七十二,桥头村的李外孩,青草沟的王新宝等人都是在陕西牺牲的;土崖塔的王利虎,木瓜耳的张存儿,也在陕北牺牲了;“还有青草沟的王坝子,人家还是独生子,也在前线牺牲了,咱们村的张买子,有文化人也机灵,也牺牲了。这么多人本来都可以活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可是连新中国都没看到就牺牲了,说起来就让人难受。想到那么多牺牲的战友,咱们能活到现在,还敢说亏吗?”大爹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人,我想七十多年过去了,老人如果不是经常怀念这些战友,他记忆力再好,这么多人的姓名和籍贯,他也早该忘记了,至少是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大爹接着告诉我说,至于活下来的,有多少战友都残废了。比如杜家塔的黑子,炮弹炸掉了一只胳膊,复原后回到村里赶了一辈子的牲口;偏梁的王连奎,打榆林的时候炮弹碎片打进胸腔,一走路就疼,成了二等残废,回乡也当农民;韩家塔的韩茂青,刚出去的时候和他一个班,也是打仗残废了,回来当了一辈子农民…….这么多了说不清,他说和这些人比,咱们能说亏吗?大爹最后说,那些活下来的老乡,打完仗大多回乡了,他记得扒楼沟的张亮子,曾经当过侦察排长、连长,抗美援朝回来后,国家给了二百斤小米,就回乡当了农民;杏岭的三老虎,打完仗回到村里当了一辈子的泥水工;还有东庄墕的尚拖驹,打完甘肃回乡也当农民,咱和这些人比,还好意思说亏吗?到此我算明白了,多少年来从没听过大爹抱怨生活,对于吃不吃亏,他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大爹讲到这些时,用手摸索着稀疏的白发,仿佛一身的倔强和忠贞固执就安安稳稳的驻扎在脑瓜子里。大爹说自己没多少文化,没为国家做过什么大的贡献,更没感觉到自己有多少功劳。看得出,在国家和社会面前,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理长。这就是老一代的共产党人!至此,我才算真正明白了。我并不认为,大爹一生所做的这一切,仅仅是出于穷苦人对于共产党的一份感恩,他的所作所为,还包含着那些死去的战友传递给他身上的一份责任感,一种活下来的人对国家对社会应有的奉献,他把自己的义务和战友传递给他的责任,自觉自愿的融合在一起,并且背负起来了。我也不认为,大爹在他们那一代人之中是个特例,在那一代老共产党员中,秉持他这种人生态度的,应该是成千上万,多的数不过来。细想想,没有这代人为民族的解放和祖国的建设去顽强奋斗,没有这代人充当民族大厦的支柱和砖瓦,没有他们坚韧不拔的付出和奉献,祖国的解放和繁荣富强还不知道要延缓多久。他们平凡、普通;他们也高贵、令人敬仰。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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