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里托?杜阿尔特的漫长幸福生活》
又名《圣女》
德拉罗什:《简·格雷女士的死刑》()布面油画cm×cm英国国家美术馆全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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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二十二年我又见到了玛格里托?杜阿尔特。他突然出现在特位斯泰韦雷区一条背静的小街上。从他那一副吃力的西班牙语和他那副古罗马人的快活样子我好不容易才算认出了他。他的头发又白又稀。他第一次来罗马时的悲哀心情和安第斯山律师的殡葬制服已全然消失。但是在交谈的过程中,我渐渐地从他那些无情的岁月中夺回了他,重新看到了过去的他;寡言少语,做事欠考虑,像石匠一般固执。我们坐在我们从前光顾的一家酒吧里,在喝完第二杯咖啡前,我冒昧地向他提了这个一直使我感到不安的问题:
“圣女的情况怎样了?”
“圣女还在这儿等待呢。”他回答说。
只有我和男高音歌手拉法埃尔?里维罗?西尔瓦能够理解他的回答具有多么重的精神负担。我们非常了解他的遭遇。
几年来我一直认为玛格里托?杜阿尔特是个寻找作者的小说人物,而我们这些写小说的整个一生都在期待成为这样的作者。我之所以始终没有让他找到,是因为我觉得他的历史的结局难以想象。
他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春天来到罗马的,当时庇护十二世遭受呃逆的折磨,无论是高明的还是低下的医术和巫术都无能为力。他第一次离开位于哥伦比亚安第斯山区托利马省他那个地势陡峭的山村,从他睡觉的姿势上都能看出来。一天早晨,他提着一只光闪闪的柏木手提箱来到我们的领事馆。从形状和体积来看,那只手提箱就像装大提琴的盒子。他对领事说明了他突然旅行来罗马的原因。于是领事打电话给他的同胞男高音歌手拉法埃尔?里维罗?西尔瓦,让他在我们俩住的公寓里找个房间给他住。这样,我便认识了他。
玛格里托?杜阿尔特没有进过小学,但是他对文学的爱好使得他凭借对能够得到的印刷品的爱不释手的阅读获得了相当广博的修养。十八岁那年,他作为市政府的秘书和一位貌美的姑娘结了婚。但是没过多久那姑娘就在生第一个女儿时死去了。她女儿长得比母亲还美丽,但是七岁时患严重的热病不幸夭折。不过,玛格里托?杜阿尔特的真正的故事开始于他来罗马六个月以前,当时他村的墓地必须迁移,因为要修一座水坝。玛格里托?杜阿尔特和本村的全体居民一样,把亲人的遗骨挖出来迁到新墓地去。他的妻子的遗体已化为黄土。相邻的墓穴却相反,经过十一年后,他女儿的尸首完好无损。打开棺木时,人们居然闻到了随葬的鲜玫瑰的香味。然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女儿的尸体非常轻。
听说出现了奇迹,村民们纷纷冲出村庄,拥向墓地。毫无疑问,尸体没有腐烂,这是神圣的确凿无疑的征兆,连教区的主教也同意这样的奇迹应该提请罗马教廷裁决。于是,大家搞了一次募捐活动,好让玛格里托?杜阿尔特前往罗马为一桩事业去斗争。这事业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也不仅仅是他那个小村庄的,而且也是整个国家的事情。
当玛格里托?杜阿尔特在幽静的帕里奥利城区的寓所里对我们讲述他的经历时,他取下锁,打开精致的箱子盖。我和男高音歌手里维罗?西尔瓦就这样亲眼目睹了奇迹。她一点儿也不像在世界上许多博物馆里看到的那种干尸,而像一位身穿新婚礼服的小姑娘,在埋在地下的漫长岁月里仍然在沉睡。皮肤平滑而温热,睁着的眼睛亮晶晶,却用死人的目光望着我们,令人感到难以忍受。绸缎和花冠上的假柑桔花像皮肤一样未能经住严酷岁月的腐蚀,但是她手里拿的玫瑰花却依然鲜艳如初。我们把姑娘的尸体取出来后,那只柏木[子的重量实际上并没有减轻。
玛格里托?杜阿尔特在到达罗马的第二天就开始奔走了。最初他依靠外交上的一种与其说有效的毋宁说富有同情心的帮助,后来则凭借他想出的种种妙计,来躲避罗马教廷设置的数不清的障碍。采取什么办法,他总是很谨慎,但是他知道,他的办法虽然不少,可是没有用。他同一路上碰到的一切宗教团体和仁慈的基金会进行了接触。他们认真听取了他的要求,但是不感到惊讶;他们对他许诺立刻办理,但是始终未办。事实上,时机不是最适当的。和罗马教廷有关的一切事情都被拖延下来,直到教皇的呃逆病治好才能办理。而他这种病,不仅最精湛的科学医疗方法无效,从全世界找来的各种神丹妙药也没作用。
到了七月份,庇护十二世终于康复,却又去卡斯特尔甘多尔福(意大利城市,教皇的避暑地)度假避暑了。玛格里托?杜阿尔特趁着教皇首次星期接见的机会把圣女带了去,希望让教皇看一看。教皇出现在宅内庭院的露台上。露台特别低,玛格里托看到了他那磨得又光又亮的指甲,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熏衣草的香气。但是他没有像玛格里托盼望的那样到露台前面那些从世界各地来看他的旅游者中间来,而只是照例用六种语言发表了讲话,最后向大家表示了祝福。
拖延了这么久之后,玛格里托决定亲自面对这个问题。他向国务院递了一封几乎长达六十页的信,但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他事先想到会这样的,因为一向墨守陈规的官员收下他的信后几乎没有屈尊看一眼死去的小姑娘。从旁边走过的职员们也只是毫无兴趣地瞥了一下。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告诉他,前一年他们收到八百多封信,都请求把世界各地完好无损的尸体封为圣徒。玛格里托最后要求那位官员验证一下小姑娘的尸体是否确实没有重量。他做了验证,但是拒绝接受尸体。
“你这么做肯定是集体的主意。”他说。
在他不多的空闲时间里和夏天的枯燥星期天,玛格里托总呆在房间里埋头阅读他觉得对他的事业有用的任何书。每到月底,他都主动地在一个练习本上用他那种熟练的记录员的漂亮书法写一篇关于他的花费的详细记录,以便向本村的捐赠者提供严格而及时的报告。在年底前,他了解了迷宫似的罗马城,仿佛他是在罗马出生的一样,他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意大利语就像他的安第斯山地区的西班牙语一样,单词不多。他比谁都熟悉谥给圣徒称号的程序。但是过了很久他才更换了他那身丧服和在当时的罗马只有某些秘密社团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才穿的坎肩和审判官帽。他大清早就提着装着圣女的箱子出门,有时晚上回来得很晚,而且精疲力尽,面带愁容,但是心中总是像燃着一块闪光的炭火,这为他激发了第二天所需要的新的力量。
“圣人都生活在他们自己的时代。”他说。
当时我是第一次到罗马,在电影实验中心学习。我怀着难忘的紧张情绪经历了罗马的苦难。我们所住的寓所实际上是离维亚?博尔盖塞动物园几步远的一套现代化的住宅。女房东住两个房间,把另外四个房间租给了外国学生。我们管她叫玛丽亚?贝利亚。她虽然已处在生命的秋天,但是她依然漂亮,气质不凡。她总是忠实地对待神圣的规矩。对这种规矩来说,每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都是绝对的国王。其实,把日常生活的担子挑在肩上的是她姐姐安东尼埃塔姨妈,一位没有翅膀的天使,白天每时每刻都要为她干活,带着水桶和拖把把各处的大理石地板擦洗得亮晶晶的。是她教会我们吃那些会唱歌的小鸟的,那些小鸟是她丈夫巴托利诺由于打仗留下的坏习惯而捕捉来的。也是她看到玛格里托无力交付玛丽亚?贝利亚的房费而决定把他带到她家住的。
对玛格里托的脾气来说,那幢没有什么规矩的房子正合适。每个小时他都为我们保留一条新闻,甚至在大清早我们被维亚?博尔盖塞动物园的狮子的可怜吼声惊醒的时候。男高音歌手里维罗?西尔瓦已经得到罗马人不对他大清早歌唱练习感到不快的特许。他六点钟起床,然后用冰冷的药水洗澡,刮胡子,修理摩菲斯特式的眉毛,直到穿好苏格兰方格布晨衣,系好中国丝绸围巾,身上洒上花露水后,他才全身心地投入他的唱歌练习。尽管天空依然寒星闪烁,他还是把房间的窗扇完全打开,开始用伟大的爱情咏叹调的渐进的断句练声,直到放开嗓子歌唱。每天可以听到,当他鼓足气力唱“1”时,维亚?博尔盖塞动物园的狮子就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
“你是圣马可再世,我的孩子。”安东尼埃塔大婶真正感到惊讶地叫道。“只有他能和狮子讲话。”
一天早晨,回答他的不是那头狮子。男高音歌手开始唱《奥赛罗》的爱情二重唱:“深夜听得清任何声音”。突然,从院子的深处传来一个女高音歌手的美丽声音回答他的歌唱。男高音歌手继续往下唱,两个人为了使居民们得到娱乐唱完了整段歌曲。为了借那股不可抗拒的爱情洪流使他们的家宅变得神圣,居民们把窗子都打开了。当得知他们无形的德斯代莫娜不是别人正是伟大的玛丽亚?卡尼格利亚时,男高音歌手差一点晕过去。
我觉得,正是这个插曲使玛格里托?杜阿尔特感到有充分的理由和这个家庭的生活融为一体。从此后他便和大家一起坐在一张桌上,而不再像起初那样坐在厨房里了。当初,安东尼埃塔大婶几乎每天都拿她用唱歌的小鸟做的精美菜肴使他高兴。用饭后点心时,玛丽亚?贝利亚给我们念当天的报纸,帮助我们习惯意大利语的语言,并专断而风趣地补充一些新闻,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很快活。在那些日子里,有一天在谈到圣女时她说,在巴勒莫城有一家巨大的尸首博物馆,那里陈列着没有腐烂的男人、女人和孩童的尸体,甚至还有若干主教的尸体,是从同一座圣芳济会神甫的坟墓里挖出来的。这个消息使玛格里托感到如此不安,在我们动身前往巴勒莫之前他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平静。但是,只要顺着摆放着毫无光彩的干尸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展厅粗略地看一眼就可以得到令人欣慰的判断。
“情况不同,”他说,“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死的。”
吃过午饭后,罗马陷入了八月的昏睡状态。中午的太阳悬在天顶一动不动。在下午两点钟的寂静中,听得见水的响声,这是罗马的天然声音。但是快到晚上七点钟的时候,窗扇突然敞开,让开始刮起的凉风吹进来。一群人欢乐地冲出家门来到街头,除了在摩托车的隆隆声、西瓜商贩的叫卖声和从花坛的鲜花丛间升起的爱情歌声中间生活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意图。
我和男高音歌手没有午睡。我们坐上他的摩托车:他驾驶,我坐在后座。我们去为夏天的妓女送冷饮和巧克力饮料,她们在维亚?博尔盖塞的百年月桂树下转来转去,寻找在烈日下睡不着觉的旅游者。她们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意大利女人一样,美丽、贫穷、待人亲热,身穿蓝丝绸、玫瑰色府绸、绿色亚麻布衣服,用经历过大战风雨的虫蛀帽子遮挡阳光。和她们在一起是人的一种快乐,因为她们不顾职业的规矩,满不在乎地放弃一个好顾客,和我们一起到街角上的酒吧喝杯咖啡,开心地交谈,或者坐上出租四轮马车在公园的小路上兜风,或者为被废黜的国王及其在黄昏骑马奔驰的不幸情妇们感到难过。我们不止一次为她们当翻译,同某个放荡不羁的外国佬交谈。
我们把玛格里托?杜阿尔特带到维亚?博尔盖塞来,并不是由于她们,而是为了让他看看狮子。狮子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被一道深沟环绕着的荒凉的小岛上。一看见我们站在沟边上,它就不安地吼起来,看管人很惊奇。公园的游人感到惊讶,纷纷跑来看。男高音歌手想验证一下他早晨练声唱的“1”音,但是狮子却不理睬他。它似乎毫不区别地对我们大家吼叫,但是看管人立刻意识到,狮子是只为玛格里托吼叫的。果然不错:玛格里托往哪边走,它就往那边转。他一躲藏起来,它就不叫了。看管人是锡耶纳大学的古典文学博。他想,那一天玛格里托肯定和别的狮子在一起呆过,它们把身上的气味传染给了他。除了这种站不住脚的解释外,他一时找不到别的原因。
“不管怎样,”他说,“这种吼叫不是狮子好斗的表现,是同情的表示。”
然而,使男高音歌手维拉?西尔瓦感到不安的并非那种不可思议的插曲,而是当他们停下来和公园的姑娘们交谈时玛格里托的激动情绪。他在桌边谈起了这件事。有的怀着恶意,有的出于同情,我们都一致认为帮助玛格里托摆脱孤独是一件大好事。受到我们的软心肠的感染,玛丽亚?贝利亚用她那双戴满假戒指的手按着她那圣母般的胸脯,说:
“倘若不是因为我从来也不容忍穿坎肩的男人的话,我会为了慈善对待这件事的。”
就这样,男高音歌手下午两点去了维亚?博尔盖塞公园,用他的摩托车把他认为更适合同玛格里托?杜阿尔特好好地过一小时的妓女驮了来。让她在他的房间里脱了衣服,用香皂给她洗了澡,给她擦干身子,用他的花露水给她喷了一下,用他的掺了樟脑的滑石粉给她擦了全身,然后给她化妆了一番。最后,除了耽搁的时间,又付了她一个小时的钱,并一字不差地告诉她应该做的事情。
美丽的姑娘一丝不挂,像午睡做的一个梦似的蹑手蹑脚地穿过住宅,走到深处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门。玛格里托?杜阿尔特赤着脚、光着背开了门。
“晚上好,年轻人!”她用干这一行的新手的声调和方式对他说,“是男高音歌手让我来的。”
玛格里托听见扣门声,态度非常庄重。他刚刚敞开门让她进来,她便躺在了床上,他赶忙穿上衬衫和鞋子恭敬地接待她。然后坐在她旁边一把椅子上,开始跟她交谈。姑娘感到惊异,让他抓紧时间,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在一起。他却莫名其妙。
姑娘后来说,不管怎样,他愿意让她在那里呆多久她就待多久,她可以不要他一分钱,因为像他这么正派的男人世界上是没有的。与此同时她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便仔细察看他的房间,发现壁炉上有一个木箱子。她问他那里头是不是放着一只萨克管。玛格里托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一点百叶窗,让光线透进一点来,然后把那只匣子拿到床上,打开了盖子。姑娘想说什么,但是颔骨张不开。她想说的或许就像后来对我们说的这句话:我的屁股都被冻僵了。她惊恐万状地逃走了。但是在走廊里弄错了方向,撞见了要到我的房间来安新灯泡的安东尼埃塔大婶。两个人都惊恐不已,姑娘躲在男高音歌手的房间里,直到深夜才离去。
安东尼埃塔大婶始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失魂落魄地来到我的房间,安灯泡的双手直哆嗦,就是拧不上。我问她出了什么事。“这所房子里闹鬼了,”她说,“现在,大白天都闹她还深信不疑地对我说,大战期间,一位德国军官在男高音歌手住的房间里把他的情妇的头砍了下来。有许多次,安东尼埃塔大婶在干活的时候看见那个被杀死的美人的幽灵从原路退回去。
“我刚才又看见她光着屁股在走廊里走她说。“错不了。”
城市恢复了它秋天的习惯。夏天,露天咖啡馆由于头几场风的到来而关闭了。我和男高音歌手又回到特拉斯泰韦雷街的旧饭铺,我们经常在那里和卡尔洛?卡尔卡尼侯爵的学唱歌的学生和我的几位电影学校的同学一起吃晚饭。在我的同学中间,最持之以恒的是拉基斯,他是一位既聪明又富有同情心的希腊人,他唯一的不足就是他那些关于社会不公平的昏昏欲睡的谈话。幸好,男高音歌手和女高音歌手几乎总能用扯着嗓子唱的歌剧片断把他的声音压倒,但是即使在半夜后也不打扰任何人。相反地,一些有熬夜习惯的人也走来加入了合唱,附近的居民也打开窗子鼓掌喝彩。
一天夜里,我们唱歌的时候,为了不打断我们,玛格里托踮着脚走进来。他提着那只柏木匣子,因为在把圣女拿给圣胡安?德?莱特兰教区神甫——他对神圣仪式产生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看过之后没有来得及把匣子放回寓所里去。我斜眼看见他把箱子放在一张偏僻的桌子底下,刚坐下我们就唱完了。就像半夜三更经常发生的那样,当小铺子开始静下来的时候,我们把几张桌子并在一块。那些唱歌的,我们这些谈论电影的,还有大家的朋友,都留下来聚在一起。作为一个喜欢沉默、情绪忧郁的哥伦比亚人,玛格里托?杜阿尔特在他们中间已经有名,但是谁也不了解他。拉基斯出于好奇,问他是不是拉大提琴的。对这种我觉得难以躲避的冒失问题,我感到意外。和我一样感到难堪的男高音歌手没有能够避免这种尴尬局面。只有玛格里托泰然自若地对待他的问题。
“里头不是大提琴,”他说,“是圣女。”
他把箱子放在桌上,打开锁,揭开盖。惊叹之声像一阵风震动了餐厅。别的顾客,服务员,最后还有系着血迹斑斑的围裙的炊事员,都惊骇地凑过来观看奇迹。有的划起了十字。有一个女厨师合着双手跪在地上,像患热病似地哆嗦着,默默地祷告起来。
但是,最初的激动过去后,我们便卷入了一场关于我们时代缺乏神圣信仰的声嘶力竭的争论。当然,拉基斯是最激进的。最后唯一明确的问题是他关于拍一部以圣女为题的批评影片。
“我敢说,”他说,“老切萨雷肯定不会放弃这个题材。”
他指的是切萨雷?萨瓦蒂尼。他是为我们讲授故事情节和电影剧本的老师,电影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唯一在校外同我们保持个人关系的人物。他不但设法教给我们职业,而且教给我们看待生活的不同方式。他是一台思考情节的机器。情节几乎违背他的意志大量地涌流出来。它们产生得那么迅速,他常常需要有人和他一起边谈边想,并且及时抓住它们。但是在写完故事后,他却垂头丧气了。“遗憾的是,必须把故事拍下来。”他说。因为他认为在银幕上会使故事的原始魅力丧失许多。他把他的想法记在卡片上,卡片按照内容分类,用大头针钉在墙上。他的卡片多得很,贴满了他家的一间卧室。
下一个星期六,我们和玛格里托?杜阿尔特去见他。他对生活那么热爱,我们碰见他站在安杰拉?梅里奇街他家门口,正为我们用电话告诉他的想法着急。他几乎没有怀着惯常的热情态度问候我们,而是把玛格里托带到一张准备好的桌上,他自己打开箱子盖。于是,最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正像我们预料的那样,他没有失去理智,而是遭受了一种精神上的瘫痪症。
“上帝啊!”他恐惧地低声说。
他默默地看了圣女两三分钟,亲自盖上了箱子,一声不响地把玛格里托带向门口,就像领着小孩学走路似的。在他的背上拍了两下,跟他告别。“谢谢,孩子,非常感谢。”他对他说。“上帝会伴随你斗争的。”他关上门,转身对着我们,把他的决断告诉我们。
“这事不能拍电影。”他说。“谁也不会相信的。”
在回来的有轨电车上,这个意想不到的教训依然伴随着我们,既然他这么说,那就连考虑也不必要了:故事没有用嘛。但是玛丽亚?贝利亚却带着一个紧急的口信迎接我们:当天晚上,萨瓦蒂尼在等我们,但是玛格里托已经走了。
我们碰见他正处在他的一个重要时刻。拉基斯带来两三个同学。但是开门时他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们。
“我已经想好了,”他叫道,“如果玛格里托能够使小姑娘奇迹般复活,电影就能打响。”
“在电影上还是生活中?”我问他。
他克制着不快心情,“别说傻话了。”他对我说。但是我们马上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想法的闪光。“如果他不能使她在现实生活中复活的话,”他说,接着严肃地思索说:
“应该试一试。”
在接着话茬继续交谈之前,这只是一瞬间的诱惑,他开始在房子里踱步,像个快活的疯子一样,挥动着手掌,高声背诵着电影。我们眼花缭乱地听着,觉得好像看到了许多形象像磷光闪闪的小鸟成群地离开他,在整个房子里发疯地飞舞。
“一天晚上他说,“当不肯接见他的大约二十个神甫死了以后,玛格里托又累又老地走进他的家门,打开箱子,抚摸死去的女儿的面颊,怀着世界上的全部柔情对她说:“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孩子,你站起来,行走吧!”
他看了看大家,带着胜利的表情结束说:
“小姑娘站起来了!”
他希望我们谈点看法。但是我们感到困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希腊人拉基斯像在学校课堂似地竖起手指要求发言。
“我的问题是,我不相信会这样。”他说。面对我们的惊异神情,他居然直截了当地对扎瓦幕尼说:“请原谅,老师,不过,我不相信会这样°”
此刻,感到惊讶的是萨瓦蒂尼:
“为什么不会这样呢?”
“天晓得。”拉基斯痛苦地说。“反正不可能°”
“天啊!”这时,老师吼道,声音震耳,整个居民区都会听到。
据玛格里托本人对我讲,在后来的十五年间,他曾把圣女带到卡斯特尔甘多尔福,看看那里有没有机会展示她。在一次接见大约二百个拉丁美洲的朝圣者的场合,他忍受着人群的手推和肘击得以向仁慈的胡安二十三世讲述他的历史。但是没能够展示圣女,因为他必须把圣女和其他朝圣者的背囊一起放在门口,以防有人行剌。教皇以在人群中能够办到的最大注意力听了他的讲述,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拍了一下,以示鼓励。
“好极了,我的孩子,”教皇对他说,“上帝会奖赏你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的。”
但是,他真正感到处于实现其梦想的前夕的时间却是在面带笑容的阿尔比诺?卢恰尼的短暂王朝统治期间。卢恰尼的一位亲戚为玛格里托的历史所感动,答应代他去求情。但是谁也不听他的。不过,两天后,吃午饭的时候,有人敲公寓的门,为玛格里托送来一封简单的快信:要他不要离开罗马,因为在星期四以前罗马教廷将打电话通知他去参加私人召见。
天晓得是不是开玩笑。玛格里托认为不会是玩笑,所以他时刻准备着。他不出门上街。如果必须上厕所,他就大声宣布:“我去厕所了。”在进入老年的初期,玛丽亚?贝利亚总那么风趣,她像自由自在的女人那样发出一阵大笑。
“我们知道,玛格里托,”她叫道,“随时等着接教皇来的电话。”
到了下星期,离电话通知还差两天,玛格里托在从门下塞进的报上看到了这个标题:“教皇驾崩”,觉得如坠万丈深渊。但是他一时还没有坠到渊底,因为他幻想那是一张迟到的报纸,是被误送到这儿来的,因为他很难相信每个月都会有一位教皇逝世。但是这是事实:微笑的阿尔比诺?卢恰尼三十三天前才当选上任,天亮时就在床上死去了。
在认识玛格里托?杜阿尔特二十二年后,我又来到罗马。倘若不是和他邂逅相逢,也许我不会想起他。多事之秋使我感到非常压抑,不愿意想念任何人。愚蠢的细雨像不冷不热的肉汤不住地下着,昔日那种钻石般的光芒如今变得模糊不清,曾经属于我并支撑着我的怀念情绪的地方变了样子,与我无关了。宿膳公寓所在的房子倒是如故,但是没有人能提供关于玛丽亚?贝利亚的情况了。按照几年前男高音歌手里维罗?西尔瓦寄给我的六位数的电话号码打电话,没人回答。一次和电影界的新人一起进午餐,我提起了我的老师,一阵突然的沉默像翅膀一样在桌上扇动了片刻,之后有一个人大胆地说:
“萨瓦蒂尼?从来没听说过。”
不错:谁也没有听到过人们谈论他。维亚?博尔盖塞公园的树木蓬头散发地立在雨中,忧伤的公主们的跑马场已被无花的草木丛吞没,当年的美丽姑娘也被身着姑娘衣服的男性大力士取代了。灭绝的动物群中唯一的幸存者是栖居在干涸的小岛上的一头长疥疮、患感冒的老狮子。在西班牙广场上加塑的小饭铺里没有人歌唱爱情也没有人为爱情而死。因为我们所怀恋的罗马已经成了凯撒王们的古罗马中的另一个古罗马。突然,一个可能来自阴曹地府的声音在特拉斯泰韦雷区一条小街上猛地叫住了我:“你好,诗人。”
是他,又老又累的玛格里托。五个教皇先后死去,永恒的罗马开始显露出没落的征兆,他却依然在等待。“我等了这么久了,不会等更多的时间了。”在经过几乎四个小时的叙旧之后,分手时他对我说。“可能是几个月的事情了。”他穿着军用皮靴,戴着老罗马人的褪色帽子,拖着双脚顺着街心走了,一点也不在乎开始反射烦扰人的光亮的水洼儿。当时,我已经毫不怀疑——如果我曾经怀疑的话——,他就是圣人。他没有意识到,通过他女儿的未腐尸体,他还未死就已为他自己被谥给圣徒称号的正当事业斗争了二十二年。
年8月
来源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版社:人民日报出版社译者:朱景冬出版年:-10页数:丛书:名人名家书系ISBN:6GarcíaMárqu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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