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宝里宝气的猪
吴昕孺
“宝里宝气”,是我养的第一头猪,也是我家养的最后一头猪。它的名字是我给它取的。
中国南方的农家,无论贫富,总会有一间独特的“披厦”,主要用来养猪。当然,这个房间的用途很复杂,比如我外婆家的披厦,除了猪栏占了大部分,里面还有一个比较大的鸡埘;而我家很少养鸡,猪栏房的西内墙下放了一口大缸,缸上搁着两块木板,这是农家常见的厕所。外婆家的厕所也是这样,不过不在室内,而是在猪栏房外面的墙根下,三面用牛毛毡围着。围得并不严实,冬天风大,吹得屁股痛。
猪享受与家庭成员差不多的生活待遇,有专门住的房子,每天吃的都由家庭主妇送到槽里。猪食在南方也有一个专用名称:猪潲。猪屎的臭气,猪潲的溽味,猪身上的腥膻之气,是一个农家的标配。不管你家窗户上是糊的报纸还是贴的玻璃,不管你家晚上是点油灯还是用电灯,猪永远是农家日常风物、风俗、风味的一部分。
然而,人最瞧不起的也是猪。小时候,我们被大人骂得最惨的一句是,蠢得做猪叫。大人互骂,说某某不要脸,“毛深皮厚”,说某某不勤快,“好吃懒做”,话外音都是:像猪一样。在那些贫寒岁月,猪是一个农村家庭最重要的奢侈物资和经济来源,我们能为猪抱不平吗?
一想,还真不能。
猪的叫声的确是我听过的叫声里面,最蠢的,没有之一。牛叫也不好听,但牛的叫声富有穿透力,能让天地为之震动;猪叫得再厉害,也是扯开嗓门尖叫、干嚎。“好吃懒做”这个词安在猪身上,也不过分。吃了睡,睡了吃,这真的就是猪的生活。你撒泡尿到石槽里,它们也会跑过来,拱起嘴,抢着吃。可以长到两三百斤的个头,几乎不与人抗争,只要几根木头圈个七八平方,五六头猪就可以在里面挨挨挤挤,一把屎一把尿地终其一生。我从没见过一头越过猪栏,逃跑出去的猪。猪唯一的用途就是被吃,这个特点或许决定了猪在所有动物中,文化缺失,底蕴浅薄,精神萎靡,除了吃它,你似乎无法对它寄予什么期待。
五岁那年的春节,外婆带我到小姨家过年。
我那时长住外婆家。小姨排行老幺,没读过几年书,身高体健,干田里活抵得上一个男人,在水库里一猛子扎进去,再出来就在百米开外,手里还常常举着一条水花四溅的鱼。但舅妈进屋之后,姑嫂之间常生勃谿,她在娘家渐无立锥之地。外婆心疼女儿,托人帮她找了个婆家。
就这样,十八岁的小姨和一个她从没见过面、大她十岁的男人成了夫妇。新婚那天,她不是笑逐颜开,而是号啕大哭。很多人把她的哭理解为舍不得离开娘家。多年后,小姨告诉我,她那时非常害怕未来的生活!
小姨嫁出去的第一年,她请自己的娘到她家过年,并要求带我一起去。外婆说小姨很幸运,因为嫁了一个老实男人。小姨说,自己很不幸,因为她嫁过去的那个山冲,我和外婆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我都怀疑外婆是带我去找一个山洞,而不是去一户人家。无论外婆如何软磨硬泡,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幸好姨父推了鸡公车来接我们。他又矮,又黑,又瘦,和小姨比,连牛粪都算不上。不过,我坐上了他的鸡公车,他在后面嘿哧嘿哧地推着,就不计较这些了。
小姨家的房子比外婆家小得多,猪栏房却比外婆家的大。小姨家的猪栏房占了她家整整一半,栏里有六头大猪;外婆家本来有四头,过年前杀了一头。小姨说,她家今年不杀猪,从别人家买了几斤肉过年,年后等价格上涨,把六头猪都卖了,蓄点钱生养儿子。小姨那时已经怀孕。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在喂猪,系着一条下摆破烂的围裙,两只袖子捋到了手肘,脸上还沾着几点潲屑子,与几个月前踢毽子、甩沙袋、射弹弓的小姨,完全是两个人。她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潲食,一边往猪栏走,一边对外婆说,正好村里有人从城里的饭店帮她带了一桶发酵的泔水,猪吃了这个长得特别快。
潲食往石槽里一倒,六头猪一拥而上。它们大小、形状、颜色皆惊人一致,唯有在抢食时,能看到其中两头似乎更为劲健,在中心位置盘踞了最长时间。但吃完之后,它们在栏里一穿梭,我就认不出那两头猪了。
悲剧发生在翌日凌晨。一声尖锐的哀号戳破了我的酣睡。哀号是小姨从猪栏房里发出来的。我跑去时,外婆、姨父,还有小姨的婆婆,都挤在了栏前。我从他们的裤腿间钻过去,看到了这辈子最触目惊心的场景:六头二百来斤的大肉猪,全部倒在栏里,死了。给小姨送发酵泔水的那个人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山冲的一个土坪里,将六头死猪全部拖走了,据说要送到城里的饭店去。
外婆说,现在没有猪瘟,几乎可以断定,猪是吃了那些发酵泔水死的。可有什么办法,人家又不是存心的。他送发酵泔水是一片好心,把死猪贱价销到城里饭店也是一片好心。
从外婆家回到老家罗岭上学后,我首先只能靠放牛、捡柴打发闲暇时光,技术含量较高的打猪草由姐姐完成。我读到三年级时,姐姐去县城寄宿读初中了,打猪草的任务自然落到我肩上。
我一直觊觎着这个差事,并非缘于这个差事有多“美”,而是它长期以来被姐姐骄傲地霸占着。另一个更为隐秘的原因是,妈妈和姐姐再三强调打猪草的技术性,认为像我这样年纪小的孩子分辨不出草的毒性。然而,我七岁就开始放牛,牛可比猪粗野、顽皮多了。当时,那几个大孩子欺负我,将一头绰号“皇帝”的最不听话的牛交给我,我不一样放得好好的?
姐姐不买账,她说,猪要靠人喂,牛是自己寻草吃,又不是你的功劳!我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讲不过姐姐,但不能丢了面子,便硬起颈根狡辩,为什么牛可以自己寻草吃,猪就不行呢?姐姐这下更神气了:“猪蠢呗,所以需要聪明的人帮助它;牛好聪明咯,找个蠢人放一放就行了。”
我的气全憋在肚子里出不来,暗下决心,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养一头能自己找草吃的猪。
我家的猪栏房比外婆和小姨家的都要小,但更精致。地上铺的是沙合土,而且铺出一个小小的坡度,猪粪自动聚积在低处,便于处理,猪身上也干净很多。和外婆、小姨家还有一个不同,我家每年只喂一头猪,年初买只小的回来,喂到年尾杀。虽然结局相同,应该说,生活在我家的猪还是比较幸运的:居住环境好;没人争食;承担喂猪任务的姐姐凶巴一点,但罗岭村除了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李燕子,哪家都找不出这么漂亮的姑娘。
此前,我并没注意,姐姐留给我的这头猪比别人家的猪明显长得好看些。白白的身子,毛浅而细,摸上去也不扎手;耷下来的耳朵像两块柔软的玉兰片;圆圆的鼻孔一伸一缩,像在讲话似的;精巧的蹄子,从前面看像裹脚,从后面看像个穿高跟鞋的女生……姐姐养的猪颇有些她的作派,只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吴家公主”那样的气派。
我接手这头猪的第一天,就想给它起个名字。我和姐姐一吵起来,她就骂我“宝里宝气”。如果我回骂她“宝里宝气”,就会惨遭诸如不带我出去玩、不教我做作业、不和我说话等极不人道的制裁。这下好了,我没有任何障碍地将“宝里宝气”赐给她的猪做名字,应该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可是,我没自得几天就发现,这个命名实在太宝里宝气了——她人都走了,这头猪现在是我的,我不等于自己骂自己呀!
问题是,这四个字很容易叫成口头禅,连我妈都喊它“宝里宝气”了,只好听之任之。反正我的猪又不是我,它宝里宝气又不是我宝里宝气,虽然我从给猪命名这件事上,隐隐觉得,姐姐总是骂我“宝里宝气”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我有些沮丧,但不颓唐。我决定在喂猪这件事上大胆创新,借此一洗自己身上的“宝里宝气”,让姐姐放假回来,为我,为我养的猪,大吃一惊。
我第一次打回来的猪草,经过妈妈严格审查,有一种“樟脑芹”是猪不能吃的。这种草个矮茎细,叶子像芹菜,小而薄,喜水却又耐旱,在水边可以长成“大家闺秀”,在干旱之地也能蓬松一团,结出鲜红的、樟脑丸大小的圆果子,酷似村姑的一头乱发上面插着一枝花。猪吃了它,轻则腹泻,重则倒毙。我的篮子里还有一长串“马绊筋”也被妈妈拎了出来。她说,老得可以当绳子用了,猪能吃吗?
“妈妈,我放牛得到过村长和宋大伯的表扬,是不?”
我想趁这个机会,跟妈妈说些想法,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竟然说到放牛去了。不过,放牛的确是我值得骄傲、骄傲得可以把尾巴翘上天去的一件事情。没有谁,包括村长和老把式宋大伯认为我奈何得了“皇帝”,但我从它眼里读到一种叫孤独的东西,我用同样的眼神告诉它,我希望和它做朋友。我们果然就成了好朋友,好得让那些大孩子们妒忌。我家那位不可一世的公主,就是从我放牛开始对我刮目相看的。她去县城前,对妈妈说,小宇牛放得那么好,喂猪没问题的,你放心。
妈妈眯起眼睛笑了,“你放牛还不错,可放牛和喂猪是两码事,牛可以自己去吃草,猪只能由人喂,喂得不好就长不好。”
“妈妈……放牛和喂猪或许可以相通。你看一只鸡关在埘里都要出来散步、觅食呢,那么大一头猪,一天到晚关在栏里,它哪会开心?我像放牛那样,每天去放放猪,好不?”
“那不行!”妈妈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你把宝里宝气放死了怎么办?”
“我保证,我会把它看得好好的,喂得饱饱的。你让我试试嘛。”
“哪有你这样喂猪的,不行。”话虽这么说,妈妈的语气却有所缓和。我知道,自己必须去做,只有做对了,才能说服妈妈,万一做错了,大不了挨餐骂,甚至一顿打,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我上课老是走神。窗外,白色的云层时而变成鸡,时而变成羊,时而变成牛,就是从没变成过猪……我生怕漏掉了它的哪一种造型,便将天空当作黑板盯着,被严厉的肖老师罚了站。我这一站,窗外的白云就变成了猪,我开心地咧嘴一笑。肖老师见我还笑,加罚我站到教室后面。教室后面的窗户只看得到山,看不见云,我才认真看黑板上的算术应用题:
一头牛一天要吃10斤草,两头牛两天要吃多少草?
肖老师喊宋武站起来答。宋武用自以为标准答案的声音喊道:20斤!教室里一阵哄笑。肖老师手握教鞭下了讲台。宋武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缩着脖子准备挨那么一鞭。没想到,肖老师望都没望他一眼,径直走到我面前:你说说。
我抓了抓后脑壳,那里暑假长了一个疥疮,流了脓,刚愈合不久,还有点痒。
“出题的老师应该没放过牛吧。我们村里一头牛每天至少要吃20斤草,我以前放的那头‘皇帝’,一天可以吃40斤,你不就是要这个答案吗?”
肖老师点点头,又摇摇头,回到讲台去了。
下午一放学,我像箭一般梭回家。这个时候,妈妈大多在外出工,我拉开猪栏门栓,要把猪赶出来。但事情比预想的复杂得多。宝里宝气真是有点宝里宝气,它不知道外面有多好玩,不知道外面的草有多鲜嫩,它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它死活不愿出门。我一身大汗淋漓,它兀自岿然不动。我回想起放牛的经历,觉得硬攻不是办法,必须智取。于是,我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开始实施看上去有层次、有步骤,其实是自己脑子里乱想一通的所谓训练计划。猪的优点是,它对人毫无威胁,我可以随心所欲;它的弱点恰如其名,太傻了,好难沟通。你讲得口水直飙,它也听不懂,只晓得拿湿乎乎的鼻头往你身上拱。
它拱着拱着,我豁然明白,跟猪说话比对牛弹琴更不靠谱。我巧妙利用了宝里宝气贪食和黏人这两个习性,终于让它明白:听我的,没错。三天之后,它能大致走到我指定的地方。过五天,它能分辨出我在外面走动的脚步声。到了第七天,它能在我的指挥和引导下,将两只前腿抬起,立起身子趴在栏顶。我希望它多一点野性,多一点出去的欲望。我迄今都不知道它做不做梦,但我非常希望它能有自己的梦想。
这些天,我逐渐增加喂它生食的量:青蒿、泥胡菜、车前草和其他菜叶。它起初吃得很少,秀气得像个姑娘;熟食一来,就馋得跟饿痨鬼似的。我苦口婆心说服妈妈减少熟食。妈妈怕出问题,跟着我一起观察,发现也没什么,熟食少了,生食它照样吃得欢,也不拉肚子。
经过上十天的训练,我心里有点底了。在那个晴朗的下午,我又像箭一般从学校梭回家里。还在厨房,就听到宝里宝气在猪栏房里发出“哼哼”的叫声,它知道我回来了。我一看到它,它就下意识地要抬腿趴到栏顶和我亲热,被我用手势制止了。我打开猪栏门,请它出来。它仰头看我,鼻孔里哄出一股热气,好像不敢相信。我再次做出请它出来的动作,它才慢慢跨出栏门。
它低着头,一摇一摆,安静地迈着小步。宝里宝气是我见过的姿态最优雅的猪。它走路的样子,甚至可以和李燕子媲美。李燕子很有味,她要不像只蚱蜢,蹦跳着走路,要不含胸收足,像绣花一样,走了半天仿佛还在原地。这两种我都喜欢,因为是李燕子走出来的。
为谨慎起见,我特意把几根布带子接在一起,形成一条长绳——麻绳纤维过粗,硌肉,宝里宝气会不舒服——一头系在它的左后腿上,一头拿在我右手里。我领着宝里宝气到了罗岭河滩,这是我放过“皇帝”的地方,那里青草丰茂,极少有樟脑芹这类毒草。河边的不安全因素是水。牛高大威猛,不是汛期,罗岭河的水罩不住它们,可猪万一落水,会产生什么后果,我难以想象。所以后来,我更多地还是把宝里宝气放到罗岭山脚那些比较平缓的坡地上。
宝里宝气比预想的表现更好,它并不偷懒,而是到处钻、到处蹦,不是很宽的沟坎,它能一跃而过。它在优雅之外,又多了矫健。它还懂得如何觅食,不需要人操太多的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