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读闲书,看到旅美台湾著名作家王鼎均先生的《回忆录四部曲之二·怒目少年》,眼前倏然一亮,心头遽然震颤:王先生从民国三十一年()至民国三十三年(),在阜阳念中学。就读的学校创建者为第二十八集团军总司令、山东籍名将李仙洲,李当时率九十二军驻扎阜阳,为收容故乡出逃的流亡青年(山东其时大部分地区为日寇占领,为沦陷区,父老不愿孩子接受日寇奴化教育,纷纷送子弟到国统区求学),在阜阳建立“私立成城中学”,后为民国政府教育部收编,更名为“国立二十二中学”。王先生家在山东临沂,去阜阳读书时只有十七岁,年逾古稀后,对阜阳最难忘怀的却是生疥疮。
他说,当年,学校设在西关的打蛋厂里,厂主是一个英国女人。因战时物力艰危,无床,厂房的水泥地上画上长方形的格子,每格六十公分,差不多是一个人两肩的宽度,男生就睡在这里。最初到校报到,同学发现多了个新生,纷纷来探视,不是欢迎,而是欣赏他光洁平滑的皮肤,啧啧赞赏后,幽怨而信誓旦旦说道:三个月后,你就会和我们一样的。果不其然,冬去春来之际,在同学的注视和“关心”下,全身遍生的红肿的硬块变为白色,“在发烧中柔软,奇痒难熬,然后化为一包血浓,再逐渐结疤”。王先生的回忆录中有一章专记此事,叫《莫等闲小看了癣疥之疾》。
余去阜阳比王先生晚了三十七年,阜阳虽被称为“安徽的西伯利亚”,却是皖西北第一重镇,已不是抗战时的前敌小城;我们赶上了那波“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时代潮,虽从不敢自命“天之骄子”,身份也非当年“流亡青年”可比;阜阳师范学院好歹是所全日制大学……凡此种种和王先生当年均无可比性,唯一与有荣焉的是也生了一身疥疮,这是否为阜阳求学者的宿命,抑或疥疮为阜阳的“城疮”、“市疮”?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阜阳城大概像今天皖北某个大些的集镇,而如今的很多乡镇中小学的屋舍,都会让昔日阜阳师范学院自惭形秽。中文系的境况更是等而下之,偏安在被称为“南校”的三里桥,上课的教室为红砖墙红瓦覆顶的北向平房,宿舍为蓝色砖墙上覆茅草东向平房——窄小、阴暗、潮湿,我们九条汉子挤在这排“西屋”的最北端的一间茅屋内,五张铁皮的上下铺床,塞得小屋满满当当。再向北数米,是全系还有整个大院数百号人马拉撒的大茅厕。年的那个秋天,我们进大学的时段,真个是“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青砖茅草的低矮平房宿舍里,衣被好像都能拧出水来。好在我们那时人年轻,耐力强,不似今日对阳光和干燥的需求强烈,大概是有了这样适宜的温度和湿度,疥疮适时而生了。
我和黄晓峰同床而卧,晓峰下铺,我在上铺,每天数次上下,总要踏在晓峰的衣被上。晓峰是才子、诗人(后面打算专章为此公写真,此处先表晓峰的“领先一步”生疥疮),语云“有异才者必有异疾”,西方人说拿破仑之所以要征服欧洲,就是因为肚皮下某处生一怪疤痕,为约瑟芬夫人所鄙薄,于是就发誓干一番大事业以雪其辱。疥疮当然算不上“异疾”,但以我孤陋,知79级患此“癣疥之疾”者,鲜矣。不知晓峰当年写诗,原动力之一是否为疥疮所困。当年既未求证,今天当更不能妄论,且存疑于此,待智者明之。
好像是秋去冬来时,每晚上完自习回到寝室,晓峰宽衣解带后,总抓挠不休,嗤嗤有声。初未经意,久而怪问之,曰:生疥疮。那时我颇愚鲁,对于疥疮等只有好奇,却不知会传染,尽管晓峰已经警告:下一个就该是你!却还不懂得如何“洁身自好”,每天照旧踏着晓峰的衣被上上下下。终于有一天,十指缝中长满了小水泡,奇痒无比,随后,小水泡沿胳膊经裤腰向裤裆勇往直前,这才明白,晓峰“道不孤”,不会“独痒其身”。
我生疥疮,完完全全践行家乡老人的经验:疥是一条龙,先从手上行,腰里箍三圈,裤裆里扎老营。时值冬季,打来热水,把满是水泡的双手放入温热的水中,享受舒适、惬意的快感。以后读金圣叹、读李渔,才知道疮疤放进热水为古代高人雅士发现的人生几大快事之一。为了寻找这种快意,数次步行至其时阜阳最豪华的阜阳饭店,穷奢极欲地花上三毛钱,洗一回盆池,让惬意由双手遍及全身。只是一次洗完盆池回医院(今天的阜阳早已没有了阜阳地区,变成了阜阳市,医院也医院了)求医时,很是难堪了一下。医院的设施简陋,医患双方好像都没有今天时髦的隐私观。一位五十开外黑黑胖胖的外科或者别的什么科的医生听我陈述病情后,断喝:脱掉裤子!我环顾四周,数双发着好奇、探索亮光的眼睛齐刷刷地向我行注目礼,只是不记得是否有女性。犹豫时,医生又喊:快些!抓紧!此时此刻,只能心一横,羞赧全无、尊严尽失,义无反顾地解开裤腰带。这大概就是哲学家所谓的祸福倚伏吧。
窥我“隐私”后,医生即断定是疥疮,因晓峰为此疾的“先行者”,我这个后来人,对如此“癣疥之疾”,就少了些惊慌失措,多了些心闲气定。祛痒时,不会躲在被窝里“轻拢慢捻抹复挑”,而是光天化日之下或灯火通明时分,蒯得大开大合,回肠荡气。身上遍擦硫磺软膏,也不顾及室友的感受,任怪怪的药味在寝室久久飘荡。
医院的医生检查虽似无理而蛮,医术却精,所配外用药几番涂抹后,红退肿消,痒渐止,皮肤复有光泽。原来担心期末考试因痛痒考砸的结局也没出现。只是床单、被子、衣服都变得油光光、亮堂堂,长久地散发浓浓的硫磺味。天可怜见,寒假前的几天,虽是数九时令,却艳阳高照,温煦和暖。记不清从哪位同学处借来大木盆,把被褥一股脑洗净,傍晚室友帮忙缝好,当晚就能嗅着暖暖的阳光味进入梦乡。
寒假返乡,父母一面指导我用草木灰过滤的水洗净换下的内外衣服,以除晦气和硫磺味,一面感叹不已:穷乡僻壤的小村子已经几十年没有人生疥疮了,没想到你去上大学却弄一身这劳什子回来!
注:此组文章写于大学毕业30年之际,曾在QQ空间发过,为了和前文形成一个系列,也因为中科白癜风医院用疗效说话儿童白癜风早期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