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再读永井荷风的日和下驮

昨天上午天气好得不像话!一周工作日里雾霾天气在心中积累起来的阴霾一扫。于是外出,晒着太阳穿街走巷逛了一上午。结果证明是值得的,到了下午就阴天了,晚上甚至下起了冬雨。今早雨小了很多,就又怀着周末特有的好心情去转了一小圈。虽然是雨天,但是空气质量非常好。

小说《挪威森林》里的女主直子就是一个喜欢在东京街道上游走的人。作者村上春树本人喜欢长跑,所以我怀疑他赋予直子喜欢走路是有刻画人物个性之特殊的理由,比如说让她显得更自闭一点。按照角色自己的交代:男友死后自己不知道如何和这个世界进行交流。所以一直盲目地在东京街道上走啊走的。

很巧,洒家也是一个喜欢在城市里散步的人,所以因为村上的这一角色安排而很喜欢直子这个角色。爱上散步是在中学时期,吃完晚饭就会去周边的街上走一圈,这种古里古怪的爱好给我带来不少的回忆,比如某个正月十五的晚上,突然在一个小街撞上了某个居委会组织的儿童牵兔子灯的活动:就看到一长列的小朋友拉着形色各异的兔子灯在小街上行走的场面。这种场面至今都没有看到过第二回。天色很暗,路灯也不够给力的八十年代中期的小马路上,很多兔子灯,彩色的。这种画面比如今看到的很多热闹场面给人的感觉更惬意。

在城市里随心所欲地行走有着一种特殊的喜悦,喜欢散步的人都能体会。《日和下驮》是永井荷风的一部随笔集,讲述的是如何在东京散步,所以也叫《东京散步策》。日语比较简单,一个策就包含了策略和书册(策)两种意思在里面了。三十年前做高中生的时候读周作人的随笔读到了周的介绍。周作人颇把永井荷风引为同类吧?所以介绍永井荷风的文字读起来异常亲切。

这是日本古书网站上该书的书影。大正4年初版。

周作人年在东京旧书摊上买到的正是这个版本,苦茶随笔里记载道:

《日和下驮》出版于大正四年(一九一五),正是二十年前,绝板已久,所以成了珍本,定价金一圆,现在却加了一倍,幸而近来汇兑颇低,只要银一元半就成了。

三十年代还是一战以后的恢复期,金价史无前例的低。中国人手上的银钱也因此史无前例的值钱,到欧洲的留学生也因此受惠颇多。日本因为早就实现了金本位跟着倒霉。看周作人的描述,日本两个金元当时只值中国银元一元半。可以作为史料的补充了。

现在如图品相的已经价值3万多日币了。合人民币两千上下。不是真心喜欢的,可能不会去购买了。周作人掏钱的银元一元半大概只合现在的人民币两三百的样子;这个价格我也愿意掏的。但是时隔八十年,版本愈加珍惜了,值两千、就有点咂舌了。好在喜欢他的文字多过对版本的爱好,还是把这本留给永井的真爱吧,我们只看里头的内容。

周作人对“日和下驮”的解释最清晰:

“日和下驮”(Hiyori-geta)本是木屐之一种,意云晴天屐,普通的木屐两齿幅宽,全屐用一木雕成,日和下驮的齿是用竹片另外嵌上去的,趾前有覆,便于践泥水,所以虽称曰晴天屐而实乃晴雨双用屐也。

所以并非简单的木屐,而是应该这个样子:

上图木屐除了主体是木头的,其它应该是麻圣或者布带的部分都用了塑料了,和传统的木屐并不一致了。传统的应该长成这个样子:

永井荷风仍旧穿有防雨功能的木屐,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即便是银座日本桥附近的大路,虽然淋了柏油,但是路面上被倒上了沟渠里的泥水而泥泞不堪也不用感到奇怪”。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到过银座的各位应该也一样吃惊不小吧?

现在的银座是这个样子的:

网图银座,侵删

银座是到东京旅行的游客必到的地方,各大金融公司都在那里设立了分支机构;各种奢侈品店云集,游人如织,足以媲美纽约的第五大街或者上海的淮海路。但是没想到永井生活的明治大正年间还是可以泥泞到必须穿雨駄的。可见东京也不是一日建成的。

汉语里的拖鞋,很可能就是驮鞋的通假字。中国人说的拖鞋不就是日文里的下駄吗?只不过日式的驮鞋被我们叫做“人字拖”或者“夹脚拖”了。要知道木屐可是中国传统的鞋子呢,可以追述到南北朝以前。到了唐朝中国才开始流行靴子,靴子算是北俗,以至于到了唐宋的画卷里几乎找不到当时的人还穿木屐的。但是上溯到晋朝,当时汉人都喜欢穿木屐。《世说新语·雅量》里有个故事: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箸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自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将驮鞋按照需要进行改造故事也是有的,南朝大诗人谢灵运钟情山水,除了给山水作诗还喜欢近距离接近它们。他任期内经常率领队伍一起行山,有次一直跑到临县去惊动了当地官府被当作山贼呢。据说谢为了方便爬山在木屐前后的两个齿上做手脚,让它们一高一低,并且可以换装。上山的时候前低后高,到了下坡路就换成前高后低了。被称作“谢公屐”。可见在中国古代是很常见的。

有意思的是木屐直到今天在日本也很常见,日本人对传统的坚持有时候有点让人觉得好笑。我小时候穿过的最好的套鞋也是日本的,妈妈厂里来访的日本厂家送过一些礼品里就包括日本的套鞋。它们和国内橡胶的黑色套鞋放在一起马上显得不同。颜色和款式都很特别,穿起来还不费力。

去年在日本北陆地区旅行,发现自己带去的鞋子都经不起当地的雪。就去购买过套鞋,又勾起当年的记忆了。所以一开始想不出已经生产出如此方便的套鞋的国度竟也保留了穿木屐的习惯。但是日本人保持传统是对的,不是么?作为一个中国人因此会更觉得感动,不是日本刻意保留了那么多,中国人可能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寻找自己的传统文化。

永井荷风就喜欢穿着雨天专用的驮鞋,拿着蝙蝠伞(多么古意的名字,现在的伞都是这样可以展开也可以收起的了。但是一百年前它们还显得稀奇。日本商家要叫它们蝙蝠伞以示和常见的传统油纸伞有所区别呢)穿行在大街小巷。他的心目中一样有些迷失,不过不是失恋那么简单的迷失,而是怀着希望多看一眼消失中的江户的那种迷失。

永井成书的时期,江户已经改称东京了。所以他在书中坚持使用的词汇“江户”已经是一个过去时的词汇了。就像现在管淮海路叫霞飞路、管人民广场叫跑马厅一样的不合时宜了。自然,我心目中也没有那些词汇,从我懂事起就不熟悉霞飞路和跑马厅。所以对我而言:将华联商厦改名为永安百货反而是一种不合时宜。

永井一百年前能看到的江户市井现在还能在东京当地的博物馆里看到的。逼仄的街道,狭小异常的铺面。上海现在可能还没有体会到这些老街有什么值得保留的趣味吧,我们近十几二十年的记忆就是上海正在不断地变成一个更现代化的城市,与此同时市容也变得更加宽敞和明亮的。以前的老街逐一消失了,幼时走街串巷获得的记忆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如果行文至此就此结束,大家很可能觉得我是无病呻吟,进而觉得永井荷风可能也是那么种人吧?!永井至少不是那么简单的一种人。且看他散文里的“淫祠”一则(周作人译):

对那欢喜天要供油炸的馍头,对大黑天用双叉的萝卜,对稻荷神献奉油豆腐,这是谁都知道的事。芝区日荫町有供鲭鱼的稻荷神。在驹入地方又有献上沙锅的沙锅地藏,祈祷医治头痛,病好了去还愿,便把一个沙锅放在地藏菩萨的头上。御厩河岸的榧寺里有医好牙痛的吃糖地藏。金龙山的庙内则有供盐的盐地藏。在小石川富坂的源觉寺的阎魔王是供蒟蒻的。对于大久保百人町的鬼王则供豆腐,以为治好疥疮的谢礼。向岛弘福寺里的有所谓石头的老婆婆,人家供炒蚕豆,求她医治小孩的百日咳。

  天真烂漫的而又那么陋鄙的此等愚民的习惯,正如看那社庙滑稽戏和丑男子舞,以及猜谜似的那还愿的匾额上的拙稚的绘画,常常无限地使我的心感到慰安。这并不单是说好玩。在那道理上议论上都无可说的荒唐可笑的地方,细细地想时却正感着一种悲哀似的莫名其妙的心情也。

“淫祠”这个词汇在中文里已经是个死词了吧?古人认为不符合礼教的祠庙都是淫祠。前几年在阳朔旅行时到乡间还随处可见土地公公或者桥头公公婆婆的小像就是所谓淫祠。在当地人的心目中是和自己生活普遍联系的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就像永井说的,家里有人生病,头痛牙疼疥疮百日咳,都会去给这些石像情愿还愿。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的永井心中会有一种安全和慰安的感觉呢。因为他们尚且还没有被现代文明变成一种永井不希望看到的样子:

现代教育无论怎样努力想把日本人弄得更新更狡猾,可是至今天一部分的愚昧的民心也终于没有能够夺去。在路傍的淫祠许愿祈祷,在破损的地藏尊的脖上来挂围巾的人们,或者卖女儿去当艺妓也未可知,自己去做侠盗也未可知,专梦想着银会和彩票的侥幸也未可知。不过他们不会把别人的私行投到报纸上去揭发以图报复,或借了正义人道的名来敲竹杠迫害人,这些文明的武器的使用法他们总是不知道的。

中日两国是很像的,现代化在其进程之中都显示出来一种正义性。也就是说:现代化是正确的和不可避免地。像永井这样的反对派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文学阵地发表一点不一样的感受,却没法阻止现代化的进行的。我们今天在大阪和京都的街头还能经常看到的淫祠,在东京街头确实已经非常少见了。至少等到洒家去东京的九十年代已经见不到淫祠了。

去年大阪街头拍到的地藏尊

没有见到专门对东京淫祠的文字,不知道在永井成书到洒家亲历东京的这近一百年里究竟减少了几分,又或哪个年代减少的最多,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东京大地震以后么?还是在上一次东京奥运会以后?或者是二战末期的东京轰炸?反正永井眼中随处可见的淫祠已经不常见了,至少远远不如西部城市的街区了。

我比永井要休闲一点,市区内行走可以背着个小包,就是运动用的可以斜背的那种,内装一两本书和一把折叠伞。这样走动的时候还可以应付突然变坏了的天气。比如今天上午走到一半,雨下大了,就停下来,坐在一家咖啡馆门口躲雨,边看书边等它开门。想点杯热饮来着,但是这家咖啡馆居然一直也没开门。

上海往往有这种小店,今天这种天气不想来了就会让门口的顾客风里雨里等着去。不过也可能人家就是下午才开始营业的吧?于是只好带着钦羡的心情离开,打开伞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杯热咖啡,暖了手也暖了身,可以继续在雨里散步回家。

上海的雨一半是在夏天下掉的,秋冬春三季只是平均雨量的一半,不穿雨鞋也不打紧。暂时也不需要拐杖或者长伞用来帮助,但是我已经能够注意到在上海街道上行走的有些老先生带着一种特殊的拐杖了:能够展开为凳子的拐杖。

暂时在海外的城市里尚未见过。就像这个样子:

网图,侵删

可能是在上海街道行走很实用的设备吧?在我的有限的对市政工程的观察中,亲眼看着街道上原来有的公共设施的消失。离我家最近的地铁站下来到我家的路上原来有好些水泥凳子,外敷马赛克小瓷砖,是一种很结实的设施。如果走累了可以随便找一张坐下歇歇再走的。但是几年前的某次市政工程改造,它们被拆走了。

要知道、这种便民的设施一旦拆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消失以后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接下来是去年到今年的违拆,那些可以替代的小吃店也不见了。这一路只剩下了几个水果店,几家超市,和好几家房产公司。没有一家是可以去坐一下的店铺了。店铺还能练成片的区域已经比我小时候少了许多许多了吧?!

散步中想着违拆前的馄饨店或者市政工程以前的马赛克凳子的我,是不是和永井荷风有点像呢?再细细想来,似乎上海人也有着那种能够让永井觉得安慰甚至心痛的江户市民的个性呢。上海市井一直是五方杂处矛盾多多,上海人表面上看起来也是性格粗鲁,遇事喜欢争吵不相礼让,为点小事可以骂山门打相打都是有的。但是其中一方愿意发一毒誓自证清白,那么对手往往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就此偃旗息鼓。这样的吵架看过不少。遇事私下能解决了最好,也是不太愿意诉著法律或者新闻的。上海几乎没有淫祠,但江户儿那种前现代的个性也还是存在的呢。对吧?

不知不觉已经两个月没有更新了。仅以此文致敬那家十一点都没开门的咖啡馆。

.11.18下午

本文系个人原创,首发







































北京一次治疗白癜风花多少钱
北京哪里医院治疗白癜风比较好



转载请注明:http://www.gyaguoo.com/jcyy/226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