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日的等待后,不多时,她竟被选中,成了伺候这位小姐的身边人。据说老爷是瞧上她并不够灵活,早日里一股子老实和听话已经从那架贫贱的小身板里透露出来——她已是小姐换的第四位奴婢。小姐的要求很简单,便是听话,老实。那日,她战战兢兢站在帘门外面,只见那小姐凑出头来,额头也是剔得光亮,两边各扎一丛小辫。喊一声进来,声音清明似月,竟不似浑浊的人声,倒像是一波烟缕穿门而出,童声里带着些浮略的沧桑。
她便第一回见了她。那小姐模样不好看,也不难看,只是寻常那种不值得人细看的颜面,皮肤生得凄黄,眼睛无神,眼皮下耷,脸上坑洼不平,许多疥疮斑点像是一张圆饼上的黑渣。正盘腿坐在床头,春雪进来,她无神的眼睛便盯了她。
小姐第一句话是,你倒是生得标致。说着,随手把一只碗向春雪砸去。
春雪没有躲,那碗冰凉地擦着她的大耳朵过去,一头撞在廊柱上。碎裂成千百。她一动没动,后背生出一股子冰冷。
第二句话是,你怕我吗?那小姐斜眼瞧她,身子前倾着,脸上的疥疮印子随着她的怒气抖动着。
春雪怯怯喏喏,我是不怕的。
第三句话随之而来,你来了便要跟我一心,当然,你便要遭人冷落。你别瞧着我是家中次女,以为来过美日子,我与别个小姐地位不同。你来了就是多受一些冷眼,这府上,府外,都只将我当个丑子、怪物。你可受得?
受得。春雪嘟囔。腿立刻紧紧并在一起。那是下马威,她日后便知道。然后她服侍她,逾年历岁,倒平安度过了十个整年。院里的槐树也由一人高到两人粗。她知她经受住了某种考验,说起来,那考验倒也奇特。清晨她要四五时起,收集花上的晨露。夜里她需先给小姐暖被。小姐服药,她要先含,将那药暖透了,药效出了,再佐以露水喂她。四书五经均由她读念,帮助小姐度过老爷讨问功课。刺绣女红也由自己代工,好节省时间让小姐盘腿坐着冥想。她不明白那冥想有何作用,但在小姐冥想时,也牢牢坐着,两个人钉在一间萧瑟的屋,没人旁落的寂寥。她倒终究都忍了下来。忍下来是为谋生。她得以照见她这位小姐诸多的难处。有一年冬天,格外严酷,柴炉抵不住屋外翻卷的风,小姐生了冻疮,先是红肿,然后溃烂发痒,她不停的挠,挠得溃烂,又生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挠破后,那些水泡都像是一个个在荒野里嗷嗷待哺的嘴,那段时间老爷日夜醉心政事,几天不能得见。她将小姐的冻疮报至夫人,夫人手里拿着暖炉,倒是坦然,她说,给她添些炉子吧。可那炉子也不甚管用。
小姐在冻疮发作时,面目更狰狞。这不打紧,打紧的是,她开始出现幻觉,硬说是神灵上体。春雪知她是难耐寂寞,喊出一些妖孽之事,多少引得前后院一些瞩目跟照料。小姐怕自己在这里荒蛮而死,嘱春雪从老爷书房里偷得几本医书,夙夜翻查,又嘱春雪网罗麻雀,取脑而服。那几日,庭院里就见得春雪四处捕雀,兜一大网子,网子是渔网改制,拿柳条弯成球形,下面穿一木棒,将渔网缝在其间。她逮了好些天,罗了十几只麻雀。拿到后院,先是蒙到兜里闷死,然后一个个石头敲开脑壳。其血腥不亚于杀鸡宰鹅。每一次那小动物在她手里扑腾,她心里一抖一抖。可她无它法可走。她的一生系于这个小姐。
她把雀脑涂在小姐冻疮上。几日后,冻疮渐消,可杂役和其他奴婢便笑她卑微,笑她傻,她为此一个人在柴房后,垂头哭泣。小姐遍寻她是不见,也躲进柴房,将她搂进怀里,那日月亮像一盏昏暗的灯箱,笼笼地照着。小姐便与春雪立了誓,将她的一生也系在自个的命运上。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