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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荐读
人类如何度过灾难
人类的历史是进步与发展的历史,是从蒙昧、野蛮走向文明的历史,同时也是一部灾难史,是在灾难中求生的抗争史,是被灾难启示的成长史。
深重的痛苦被灾难铭刻,被血泪浸染,留在人类灵魂的碑石上,永远与我们同在。它是伤口,也是勇气;它是悲鸣,也是号角;它是暗夜,也是灯塔。没有痛苦,也便没有人类的今天;忘记痛,就会一痛再痛;忽略对痛的感知,也将丧失幸福的能力。
苦难也是文学的胞衣,作家们书写灾难,书写灾难中的恨与爱、恶与善、晦暗与光明、耻辱与胜利,是为了让我们看清我们自己的真面目,是为了启迪我们从中汲取力量,是为了提醒我们铭记那些应该铭记的;文学在每个寒夜到来时将人类紧紧拥抱,并让我们学会拥抱彼此。
谨以此专栏,致敬那些从灾难的虚墟中生长出的花朵,那些带给我们反思之痛也带给我们温暖之光的文学经典。
第五期
霍乱时期的爱情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小说同名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剧照
推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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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爱情》讲述了一段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爱情故事:主人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费尔明娜·达萨在年轻时相识,二人很快陷入热恋并决定结婚。费尔明娜的父亲坚决反对两人交往,强行将两人分开,费尔明娜也意识到自己对弗洛伦蒂诺的爱不过是“一场幻觉”,于是和昔日情人分了手,之后嫁给了乌尔比诺医生。
弗洛伦蒂诺珍守着对爱人的渴望,决心为她保持童贞,但他很快陷没在了放纵的生活之中,以排遣内心的空虚。乌尔比诺死后,弗洛伦蒂诺重新开始追求费尔明娜,两人消弭了彼此间的隔膜,并在一次乘船旅行中重坠爱河。费尔明娜担心这桩情事可能引发丑闻,于是船长升起了一面代表霍乱流行的黄旗,护送着这自我放逐但永不分离的爱情。
尽管小说书名中出现了“霍乱”一词,但霍乱在这本小说中,主要承担的还是作为历史背景的功能,小说最重要和最明确的主题,是对爱情的书写。文本中直接涉及到霍乱的部分主要集中在对乌尔比诺医生的介绍上:乌尔比诺的父亲是“一位献身精神超过医术水平的医生,死于六年前那场席卷整个城市的亚洲霍乱”,乌尔比诺接手了父亲的诊所,并与霍乱进行战斗。在对抗霍乱的过程中,乌尔比诺树立起了自己的权威,成为全城最受人尊敬的医生;他与费尔明娜·达萨之所以结识,也是因为费尔明娜被误诊患有霍乱。此外还有零散的几处,比如乌尔比诺夫妻二人乘热气球旅行时,目睹了被人们“因对霍乱的恐惧”而遗弃的卡塔赫纳古城废墟,以及一些死于枪决却被谎称为死于霍乱的尸体。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在小说中,马尔克斯为爱情设计了特征各异的表现形式,比如年轻时的男女主角,是不计后果、像火一样燃烧的热恋;乌尔比诺和费尔明娜的感情,是带有世俗性质的、受家庭和婚姻约束的理智情感;老去以后的男女主角,他们的爱情则是温柔平和、细水长流的。
爱情的魅力就在于它的非理性和不确定性,它是诸多冲突要素的集合——卑微与高尚、变幻与永恒、平淡与传奇、肉体与灵魂、理智与激情,使人难以给爱情一个明确的定义和种类划分,这是小说叙事引人入胜之处。
特别是小说的结尾部分,主人公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要相爱,爱情和生命在这里是同义词。现实的约束和世俗的眼光都不能再局限那纯净、永恒的爱情,执著于爱情,也就是执著于生命。同时,爱情和死亡也成为了同盟者,死亡既是爱情的归宿,也是爱情最为浓烈的表现形式。
对于费尔明娜和阿里萨来说,回到旧生活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这趟永不停止的内河航行不但不是“死亡航行”,反而是对爱情新生的见证和对死亡的超越。
小说也许还有另外一种更深层次的意蕴:从19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30年代,哥伦比亚一直在经受着战争、霍乱和人为破坏带来的威胁和灾难。战争和霍乱威胁着拉美人民的生命,而人为的破坏又加剧了人与自然的对立。不可抗拒的社会孤独感导致人与人之间缺乏理解和信任,产生了无法弥补的心理距离。马尔克斯或许是想通过这本小说告诉我们:不该轻易对社会感到绝望、对人生感到悲观,不要单纯把人生看作是奔向死亡的过程;要对生命抱有浓烈的爱。
内容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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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年轻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给富商洛伦索·达萨送电报时,偶然见到了洛伦索的女儿费尔明娜·达萨,从此坠入爱河,一发不可收拾。他在费尔明娜附近日夜逡巡,在爱情的驱使下,鼓起勇气向她递上了自己的情书;出于大家闺秀的矜持,费尔明娜收下情书以后,请弗洛伦蒂诺静候自己的消息。在等候回复的过程中,弗洛伦蒂诺换上了严重的相思病,其症状和霍乱极其相似,吓坏了他的母亲。
“我对您唯一的请求,便是请您收下我的一封信。”他对她说。
他的声音与费尔明娜·达萨期待的不同:口齿清晰,透出一股和他那忧郁的行为方式截然不同的自制力。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上的刺绣,回答他说:“没有父亲的允许,我不能收。”她温暖的声音使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浑身颧抖,低沉的音色令他终生难忘。但他努力让自己站稳,马上又说:“那就去征得他的同意。”接着,他又将命令的语气转为柔声恳求,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费尔明娜·达萨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刺绣,但她的决定却像打开了—道门缝,足以让整个世界通过。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请您每天下午都到这里来,”她对他说,“等待我换椅子的时刻。”
直到第二周的星期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才弄明白她的意思。那天,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他看到了与以往同样的场景,只有一处改变:在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进屋的时候,费尔明娜·达萨站起身来,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身穿长礼服,扣眼上别着一朵白色山茶花。他穿过街道.站到她的面前,说:“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费尔明娜·达萨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旱季的一片昏沉中,街上空无—人,风席卷着枯叶。
“把信给我吧。”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想把自己那读了太多遍、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七十页情书全都带给她,但后来还是决定只给她一封简明扼要的半页纸的短信。在这半页纸中,他对最为本质的东西做出了承诺,即他那可以经受住任何考验的忠诚和至死不渝的爱。他把信从长礼服的内兜里掏出来,放到备受煎熬的绣花姑娘眼前。直到这时,她都不敢看他一眼。她看见蓝色的信封在他那只因害怕而僵硬的手上颤抖,于是举起绣花绷子,好让他把信放在上面,因为她无法接受让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在颤抖。就在这时发生了—件事:一只鸟儿在杏树的枝叶间抖动了一下身子,于是,—摊鸟粪不偏不倚正掉在绣花布上。费尔明娜·达萨立刻撤回了绣花绷子,将它藏到椅子后面,以免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注意到这件事。她第一次抬起她那羞得通红的脸颊,瞥了他一眼。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若无其事地用手举着信,说:“这是个好兆头。”她又第一次用微笑向他表达了感激之情。随后,她几乎可以说是把信从他手中夺了过来,折好塞进紧身背心里。他将扣眼上别着的那朵山茶花献给她。她拒绝了:“这是定情之花。”随即,她意识到时间已到,于是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
“现在,您走吧,”她说,“没有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了。”
自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见到她后,他的母亲其实还没等儿子说起,便发现了他的心事,因为他开始寡言少语,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夜夜难眠。但在他等待姑娘的第一封回信时,焦虑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了。他腹泻,吐绿水,晕头转向,还常常突然昏厥。这一次可把他的母亲吓坏了,因为这状况不像是因为爱情而心神不宁,倒像是染上了霍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教父是一个精通顺势疗法的老头儿,从特兰西多·阿里萨还在当地下情人时起,就一直是她最信赖的人。老人看到病人的情况也吓了一跳,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脉搏微弱,呼吸沉重,做垂死之人一样冒着虚汗。但经检查后得知,病人并没有发烧,浑身也没有哪一处疼痛,唯一确切的感觉就是迫切地希望自己死掉。老人随后探询了隐情,先是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后又向他的母亲,于是再一次证实了相思病具有和霍乱相同的症状。他开出方子,用椴树花熬水来镇定神经,并且建议病人外出去散散心,希望通过距离让他得到安慰。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愿望却恰恰与之相反:他甘愿享受煎熬。
Part2
费尔明娜接受了弗洛伦蒂诺的心意,两人开始交往,然而洛伦索·达萨并不同意。在和弗洛伦蒂诺商谈未果后,洛伦索把女儿带出家门,进行了一次疯狂的长途旅行,以期打消女儿恋爱的念头。弗洛伦蒂诺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不断发电报给费尔明娜,两人的爱情依旧热烈。得知费尔明娜旅行归来,弗洛伦蒂诺再次陷入疯狂,一路跟踪费尔明娜,两人时隔多日再次相见。然而费尔明娜发觉,眼前的男人并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一个;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虚假的幻觉。
是她。她正穿过大教堂广场,加拉·普拉西迪娅手里提着买东西的篮子陪伴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穿校服出门。她比离开时长高了,线条更加分明,身材更加丰盈,一种成熟的矜持使她的美更为纯净。她的发辫又长出来了,但不是披在后背,而是斜搭在左肩上,这个简单的变化让她脱去了少女的稚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直到这个宛如梦幻的姑娘目不斜视地穿过广场。接着,那股使他浑身酥软动弹不得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跟在她后面追了上去。而这时,她已经拐过教堂边的街角,混入市场喧闹嘈杂的人群中。
他紧跟着她,却不让她发现,一路观察着世界上他最爱的这个人的举手投足,她的优雅,她的早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无拘无束的样子。他惊讶地看着她自如地穿行于人群之中,而加拉·普拉西迪娅却东碰西撞,手中的篮子钩来刮去,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她。她在混乱的大街上穿梭,自由自在,不曾与任何人相撞,就像在黑暗中飞翔的蝙蝠。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写作
……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惊奇地窥视着她,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好几次都撞到了女仆的篮子上,对他的道歉,女仆回以微笑。她和他擦肩而过,距离如此之近,他闻到了她身上的一阵芳香。如果说她那时并没有看到他,可不是因为她无法看到,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傲视一切的走路方式。他觉得她是那么美,那么迷人,那么与众不同,所以不能理解为何没有人像他一样,为她的鞋跟踩在路砖上那响板似的美妙声音而神魂颠倒,也没有人像他那样被她裙摆的窸窸窣窣弄得心怦怦乱跳,为何全世界的人没有因她那飘逸的发辫、轻盈的手臂和金子般的笑声而爱得发狂。他没有错过她的一颦一笑,也没有错过她那高贵品行的任何一点展现,但他不敢走近她,害怕扼杀这样如痴如醉的感觉。……
一个头上包着花头巾、圆润而漂亮的黑人妇女,满面笑容地递给她一角插在刀上的菠萝块,令她从陶醉中清醒过来。她取下菠萝块,整个放进嘴里,一边细细品尝着,一边把目光扫向周围的人群。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将她定在了那里。在她背后,嘈杂之中一个唯有她能够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可不是花冠女神该来的地方。”
她回过头,在距离自己的双眼两拃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他离她那么近,就像在子时弥撒躁动的人群中看到他的那次一样。但与那时不同,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她只想出了一句话:“我的上帝啊!这个可怜的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冲她笑了笑,试图对她说点什么,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挥了挥手,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不,请别这样。”她对他说,“忘了吧。”
那天下午,父亲睡午觉的时候,她交给加拉·普拉西迪娅一封只有两行字的信:今天,见到您时,我发现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
Part3
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医生结了婚,但两人的婚后生活并不愉快。在医生家,费尔明娜受到了关怀和爱护,也受到了不少误解和屈辱,对爱情、婚姻和家庭有了更深刻的认知,跟医生也建立了复杂的情感羁绊。与此同时,频繁出现在她视线中的弗洛伦蒂诺屡屡勾起她对往事的记忆,两人都在默默承受着情感上的煎熬。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她,那就是一日三餐的永久刑罚。因为它们不仅仅必须按时,而且必须完美无瑕,必须符合他的喜好,但同时却又不能去问他。而如果她真的问了——依照着那无数条仪式性的家庭礼节中的一条——他就会看着报纸,连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说:“随便什么都行。”他说的是真心话,而且和颜悦色,自认为没有哪个丈夫比他更好商量了。可到了吃饭的时候,“随便什么”就不行了,必须符合他的喜好,不能有半点瑕疵:肉不能有肉味儿,鱼不能有鱼味儿,猪肉不能吃出疥疮似的腥味,鸡肉不能吃出鸡毛的味道。即便不是吃芦笋的季节,也得不惜代价地为他找来,为的是让他能在自己尿液的芬芳气息中怡然自得。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中难以安抚的主角。只要稍有怀疑,他就会把桌上的盘子一推,说:“这顿饭没有用爱来做。”在这方面,他的灵感真是鬼使神差。
小说同名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剧照
……
他是个完美丈夫:从不会捡起地上的任何东西,也从不关灯,不关门。黑暗的清晨,如果他发现衣服上缺了一颗扣子,她便会听见他说:“男人需要两个妻子,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钉扣子。”每天,当他喝第一口咖啡,喝第一勺冒着热气的汤时,都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大家对此已经不感到害怕了,接着他会长叹一声:“等我有一天离开了这个家,你们要明白,那是因为这种烫嘴的日子我过够了。”他说,只有在他服用泻药而不能吃饭的日子里,她们才把饭菜做得格外香,格外出色。他坚信这是妻子对他的背叛,以至于最后只要妻子不肯跟他一同吃泻药,他就坚决不吃。
……
在新生活的全盛时期,费尔明娜·达萨在不同的公众场合见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且见得越是频繁,他的职位就升得越高。但她已经学会了看见他时表现得自自然然,以至于不止一次因为心不在焉而忘了和他打招呼。她经常听见别人谈论他,因为他在CFC公司步步为营而又势不可挡地扶摇直上,这已成了商界一个经常性的话题。她看到他改善了自己的言行和仪态,他的胆怯被过滤成了一种神秘的清高,微微发福的身材很适合他,岁月只留下了缓慢的痕迹对他很有利,而他也懂得如何体面地去打理他那惨不忍睹的谢顶。唯一挑战时代和潮流的是他阴郁的穿着:过时的礼服外套,始终不变的一顶帽子,母亲杂货铺里卖给诗人的那种窄条领带,还有那把阴沉的雨伞。费尔明娜·达萨逐渐习惯了以另一种方式去看他,终于不再把他同那个坐在福音花园、在卷着黄色落叶的大风中为她哀叹的忧郁年轻人联系在一起了。但不管怎样,她看见他时从来不是无动于衷的,听到有关他的好消息时,她总是很高兴,因为这样可以慢慢减轻她的罪责。
小说同名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海报
然而,就在她以为已把他从记忆中彻底抹掉的时候,他又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成为她怀旧思绪中的一个幽灵。那是衰老刚刚显露征兆的时期,每当听到下雨前的雷声,她就觉得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不可弥补的事。那孤独的、石头般冷酷、准时准点的雷声给她造成了无法愈合的创伤。十月里的每天下午三点,雷声在维利亚奴埃瓦山上响起,往日的记忆随着岁月流逝越来越历历在目。新的记忆几天后就会在脑海中模糊,而在伊尔德布兰达家乡省份的那次传奇之旅却越来越清晰,一切宛如昨日,怀旧之情将记忆渲染得清晰得邪门……
无论她把那时的记忆转向哪里,都会迎头碰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可她始终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分辨出那并非对爱的回忆,也不是对后悔的回忆,而是对一个曾使她泪水涟涟的痛苦形象的回忆。她没有发觉,她正被同情的陷阱威胁,而正是这同样的陷阱,让那么多毫无准备的受害者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里失去了贞洁。
Part4
乌尔比诺医生意外去世以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开始重新追求费尔明娜·达萨,并邀请她一起乘船旅行。经过反复的煎熬和拉扯,两人终于再续前缘,重新找回了五十年前被抛弃和遗忘的那份爱情。费尔明娜担心他们的爱情不会被世人所兼容,于是弗洛伦蒂诺决定在船上升起代表霍乱的黄旗,在内河上来回漂流,永远不再靠岸。
“我们来假设一下,”他说,“有没有可能做一次直航,既不载货,也不运送旅客,不在任何港口停靠,总之就是,途中什么都不做?”
船长说,这只在假设中成立。CFC有各种劳务协议,这一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比谁都清楚,关于载货、载客、邮件运输以及其他很多项义务都签有合同,其中大部分是不能推卸的。唯有一种情况可以跳过一切条款,那就是船上发生瘟疫。轮船宣布进入隔离检疫,升起黄旗,在紧急状态下航行。由于沿河出现过很多次霍乱,萨马利塔诺船长曾有好几次不得不这样做,尽管后来卫生部门强迫医生签署了死者死于普通痢疾的证明。此外,在这条河流的历史上,很多时候轮船升起代表瘟疫的黄旗是为了逃避税收,或是不愿搭载某个乘客,又或是躲避不合时宜的检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桌下找到了费尔明娜·达萨的手。
“那么好,”他说,“我们就这么办。”
……
到港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晚会,四处挂起纸花环和彩灯。黄昏时,雨停了。船长和塞娜依达搂得紧紧地跳了几曲波莱罗舞,在那年月,这种舞正开始迷醉人心。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大着胆子向费尔明娜·达萨提议,他们也伴着那首只属于两人的华尔兹跳上一曲,但她拒绝了。不过整个晚上,她都在用脑袋和鞋跟打着拍子,甚至有那么片刻,当船长和他那温柔的魔女在昏暗中如胶似漆地跳着波莱罗时,她竟不知不觉地在椅子上舞动起来。她喝了那么多茴香酒,以至于最后大家不得不扶着她走上楼梯。她突然一边哭一边笑起来,让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但在舱室里那凝滞的香气中,她最终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平静而健康地做了爱。这是满脸皱纹的祖父祖母之间的爱,它将作为这次疯狂旅行中最美好的回忆,铭刻在两个人的记忆之中。同船长和塞娜依达猜想的不同,他们之间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妇,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练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小说同名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剧照
……
船长从指挥台上大声叫嚷着回答了武装巡逻队的问话。他们想知道船上染的是什么瘟疫,有多少旅客,又有多少病人,传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长回答说,只有三名旅客,得的全是霍乱,但一直处于严格的隔离之中。无论是那些本应在黄金港上船的旅客,还是二十七名船员,都没和他们有过任何接触。但巡逻队队长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命令他们离开海湾,在为船办理隔离手续期间,他们要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泽等候到下午两点。船长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做了个手势,命令领航员掉头回沼泽去。
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餐桌前听到了这一切,船长却好像满不在乎。他继续默不做声地吃着饭,糟糕的心情一目了然,已顾不上保持内河船长在礼仪和修养方面一贯的好名声。……当盘子里再没有东西可吃时,船长用桌布的一角抹了抹嘴,放肆无礼地大骂了一通黑话,彻底毁掉了内河船长言行文雅的美誉。他不是冲他们,也不是冲着任何人说的,只是想要发泄心中的怒火。在一连串粗鲁的咒骂之后,他的结论是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出霍乱黄旗带来的困境。
小说同名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剧照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听他说完。然后,他透过窗子看了看航海罗盘上那一整圈刻度表,又望了望清晰的地平线,望了望十二月万里无云的天空和可以永远航行下去的一望无际的水面,说:
“我们走,一直走,一直走,重回黄金港!”
费尔明娜·达萨浑身一震,因为她听出了昔日那个被圣神恩典照亮的声音。她看了看船长:他是他们命运的主宰者。但船长没有看她,他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灵感的巨大力量震慑住了。
“您此话当真?”他问他道。
“从我出生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就没说过一件不当真的事。”
船长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作家简介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3.6-.4.17),哥伦比亚作家、记者和社会活动家,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有《枯枝败叶》《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家长的没落》《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等。其创作立足于拉美大地,从不同的侧面反映拉丁美洲的历史和现实,展示当代拉美的社会面貌。瑞典文学院评价:“他的小说以丰富的想象编织了一个现实与幻想交相辉映的世界,反映了一个大陆的生命与矛盾。”
图文编辑
罗建森叶桂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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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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